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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外公讲故事》 作者:许你一世欢颜

已有 10858 次阅读2014-6-21 14:10 |个人分类:留档珍珠湾|系统分类:转帖-文学| 山东半岛, 好孩子, 推牌九, 做生意, 文章

下列文章的作者是:许你一世欢颜

外公讲故事, 一, 法术 (第一次网络写作,大家多包涵)

(2013-10-10 13:06:40)


外公如果还健在,也一百多岁的高龄了。外公生在山东半岛的一个小山村,于家庄。庄里的庄户人家都姓于。外公家中一贫如洗,很小的时候就去同村的地主家做工。十一岁开始走街串巷做生意。最开始时收鸡蛋, 挨家挨户买了鸡蛋然后挑到100公里外的烟台去买。每天都要走一个来回。这样的经历让他见识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后来他讲给我听的时候,说都是他亲眼所见。尽管很多我都不相信,因为我是党教育的好孩子。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冬天的晚上,趴在暖和的火炕上,听外公讲他年少时走南闯北的经历。昏黄的油灯,灯光明明暗暗,外公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不紧不慢,徐徐道来。。。
一,法术
事情发生在民国时期,具体什么时候不是很清楚。但是外公说那时候他还小,还没开始做收鸡蛋的买卖。那时候他春夏的时候给本村的地主放牛, 冬天地里没活的时候就去同村的于瘸子家做小伙计。所以我算了一下,大概是1900左右。于瘸子在自家开了赌局,外间两盘大炕上推牌九的,扔骰子买大小的都 有。那时候麻将还没有流行到山东半岛, 所以还没有打麻将的。里面的一张通铺是给抽大烟的人准备的。 也有赌完上半夜,进去小睡一会的。
外公大概八九岁的样子,每天晚上早早就去于瘸子家, 泡茶,递水,要是哪个赢钱的得意的汉子要碗馄饨,外公就要生火,拉风箱,下馄饨。遇到手风顺的,会赏一,两个铜子儿。外公就会小心的揣起来,乐半天。
据外公回忆,事情发生在近年关的一个晚上。家里有两亩薄地的于麻子高大魁梧,嗓音一向洪亮。他手头倒是不太紧,可是当天晚上手风特背,一直输。输得骂骂咧咧满嘴喷FEN。看见谁骂谁,埋怨 别人挡了他的运气。 当时已经凌晨四点多了,于麻子骂完了外公等小伙计,矛头指向了炕里边东南角坐着的赢家于半仙。于半仙其人有些神神叨叨。据说有点法术,可是也没人真的见识 过。不过村里若是谁家孩子有什么怪病, 老娘们儿还是会去他家讨点药方, 据说还很灵。
于麻子边数着点数,边冲着于半仙唧唧歪歪,结果一算,自己又输了。 于是便不可收拾,“什么半仙,活脱该叫你个不仙。可是谁也没见你有什么本事,只能哄哄老娘们罢了。”于半仙往后挪挪,靠着板壁,脸越发躲进灯影里头。看不 清脸上的表情, 也不理会,只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声,似有若无。 这可戳了于瘸子的肺管子一样,当时就从炕上跳起来,指着于半仙吼起来,“哼什么, 有本事你让老子见识见识,要不然就夹紧了!”同桌的一看,赶紧把他摁住坐下来。 却有人架桥拨火, “半仙,你就让我们开开眼,难不成以后真叫你于不仙儿?”“就是,就是。”随声附和的越来越多起来。
于半仙还是不紧不慢,呵呵一笑,说:“法术这东西,也没什么,只是不能人前显摆。”众人一听越发的被吊起了胃口,连着里屋的牌局也停了,人都围了过来。于半仙无奈,只好说,“我可以给大 家露一手,只是各位别往外传。” 于是叫于瘸子拿张黄表纸和剪刀来。因为近年关,于瘸子家还真有, 递了一沓黄表纸过去。于半仙拿了一张,随手对折,然后剪了个举起双手的小人儿。外公说好像投降的样子。然后于半仙转身掀开炕上的竹席儿,折了跟一扎长的竹 篾子,从小人的左手穿过去,绕过脖子,右手穿出来。看起来好像小人挑了个扁担一样。
于半仙冲着于瘸子说了声“不好意思 啊。”就转身用手指戳破了窗户纸, 把小人递了出去。接着告诉大家:“谁都别出去啊,要不然出了事情,我不负责。” 然后蹲在炕上,面冲墙角,双手抱头, 嘴里咕噜咕噜的念叨起来。冬季的凌晨四五点钟,正是最黑的时候。村里头黑暗,寂静,连声狗叫都没有。 可是据外公后来说,村头炸油条的于老忠家,已经起来了,开始炸油条了。等了一袋烟的功夫,屋里众人听见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都能感 到地面的震动。桌面上油灯里的油,开始一圈一圈漾起来。外公吓的差点尿了裤子。众人也都面面相觑, 开始害怕起来。
屋子里静极了。 于半仙的念叨声格外的清晰。众人耳听着仿佛巨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院子里,都摒住气息,动也不敢动一下。于半仙这时才停止了念叨,说了声:“来 了。” 把手伸到刚捅破的窗户纸洞边, 就看见一点竹篾的头探进来,上头插着一根油条。 然后,黄表纸小人委了进来,另一边的竹篾上也插了根金黄的油条, 还都冒着热气儿。
屋里的人都目瞪口呆。于半仙微微一 笑,掏出一串钱递给外公,“去,毛头,去井边于老忠家买一斤油条,我请大家吃早饭。顺便把这两根的钱也给付了。。”外公愣愣地接过钱,还有点没回过神儿。 “剩下的给你做跑腿儿费了。” 外公这才高兴地往外走,身后又传来于半仙的声音:“大家见笑啦,我能用法术驭甲士取物,然而法术不能用于害人,否则。。。” 后面的句子,已经出门的外公就不得而知了。

我后来一直追问于半仙的故事,外公却再也没讲。
还是妈妈后来告诉我,于半仙对外公很好,可是后来死的极惨。想必如此外公才不愿意多谈。而我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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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二, 于老忠

(2013-10-10 13:07:50)

于老忠大号于忠,是顺着于氏家谱“仁义礼智信,忠德玉昌新。”下来的。他老爹大号就叫于信。庄户人家有讲究的请个秀才起大号,也是要排着辈分来。不讲究的,如于老忠家,就着辈份叫名字的也不少。小小的于家庄,好几个于智,于忠,于德呢。这于老忠生下来就干瘦黝黑到十几岁上,就得了“于老忠”这个称呼,那时,他爹于信都还没挣出个“于老信”来。

于老忠家就在外公家前面,后窗户就开在外公家院子里。因为外公家大门开在西院墙,所以两家倒像过去大户人家的两进的院落。外公做小伙计的时候,于老忠已经三十多了。个子不高,用外公的话 说,和我父亲差不多。可是那时候,父亲在我眼里很是伟岸帅气,么也不愿意把他和父亲比在一起。三十多岁的于老忠倒也不负这外号,依然干瘦,黝黑,背也微 微地驼了。 见到谁都笑眯眯的,耸着肩,点头哈腰的问好。倒是不惹人烦。

尽管村里人都知道于老忠脾气不错,婚姻上却很不顺。其原因和他爹也有关系。于信手里有几亩薄田,家里还有两头骡子。于是就以小地主自居。想着给儿子找个家境好的,相貌好的,品性好的老婆。 开始还有人托媒人于三婶来说和,结果于老忠的爹,横挑鼻子竖挑眼,都推了。一来二去,于老忠也二十多了,就和他爹口角起来。于信也知道儿子年纪等不得了, 就放手要他自己拿主意。反倒这于老忠自己又没个注意了。其实也不怪他,相了两次亲,女方一见这小老头,立马就给媒人回了话,拉到得干脆利落。倒是没给于老 忠留下任何挑拣的机会。

眼瞅着于老忠三十五六了,他爹真的是等不及了。提着一包点心,一斤黄酒,据说还有一只鸡又去了于三婶家。于三婶是于家庄为数不多的几个抽烟的女人之一。一边听着于信唯唯诺诺的央求,一边在 鞋底上磕磕旱烟锅子。眉毛也不抬,铜烟锅伸进烟荷包里,挖一锅子烟,就着油灯点上,吧嗒吧嗒自顾自地抽烟。就把于信给晾了半宿。

末了,看在于信多许了一只羊的谢礼上,答应帮忙。于信急忙再唠叨着:“彩礼也加倍,我出三亩山地,外加一头骡子,只要能给忠儿娶个媳妇.。”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三婶第二天就回了二 十多里远的娘家,勇夫没有,回信倒是很快就来了。三婶托人带回薄薄的一张纸,上面两句话。于老忠和他爹拿着去了于秀才家,秀才倒是没摆什么架子,读给他听 了。“黑黑的头发没有麻子,小脚不大周正。”两个人一合计,也还过得去。就应了。

没过几天,一乘花轿把新娘子抬进来。外公和几个小伙伴挤在头里看得分明。一掀轿帘,里面身材小小的,如同幼女一样。抬脚下来时,两个大脚板不小,左脚还外撇着。走进家门的时候,走的极 慢,却也能看出有点跛。后来挑了盖头,发现头发稀疏不说,还一脸的麻子,这却是外公听人说的,因为当时他只顾讨了喜糖吃,是没进洞房的。

小小的于家庄一下子有了话题。有口风还好的就说可惜了于老忠他爹,千挑万捡, 娶了这么个货色回来。嘴头刻薄的, 就说,看来这于瘸子,于麻子都要换名字了,都要让给这位老忠家的。只是不知要叫于瘸麻子好,还是叫于麻瘸子。 当时我听了却是忍不住在炕上打几个滚,笑得爬不起来。多好听的日本名字啊。后来,“于瘸麻子”一度成为我网络灌水的马甲之一,这是后话了。

当天晚上,于老忠他爹就怒气冲冲去了三婶家。三婶刚从酒席上回来,面孔红红的。挥着烟锅子不紧不慢,“我也是没瞒你们家,说的清清楚楚的,‘黑黑的头发没有,麻子,小,脚不大周正。’你们 愿意娶,怎么现在这副面孔过来?”这些还是后来有一次三婶上席,喝得多了,自己说出来的,至于后来于老忠有没有埋怨他爹,村里人倒也没听见什么风声。

老忠家的模样实在不怎样,可是却有一手炸油条的好本事。她榨出的油条,金黄酥脆,香的让人忍不住连舌头都咽下去。外公讲的时候还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当时外公兄弟姐妹四个,都有过偷偷的趴在 老忠家后窗户往里瞅,然后被我太姥姥骂回家的时候。那时候,据外公说,飘到外公家院子里的油条味道都那么香。

离于家庄三里路的汪镇是县太老爷衙门的驻地。人口也多,逢着二,六集日,更是人潮不断。老忠家的头天晚上调好面,第二天凌晨两点就和老忠一起开炉,点火,炸好油条。五六点钟,天刚蒙蒙亮, 就和老忠一人一担,挑到集头去卖。开始只是逢集日炸油条,后来就天天都开炉。于是老忠家的日子就这么过起来了。 后来,老忠的二儿子学而优则仕,竟然做到省级的官员。也算是封疆大吏了。到让那些当年笑话老忠家的人大跌了眼镜。乡里人都说老忠家是因为娶了这个老婆才发 迹的,可真正的原因,外公说当时只有他知道。

要说起这真正的原因, 还是要先说说于家庄的地理位置。于家庄北边是个小山,东西绵延也就几里路而已。村东有条河,却没什么名字,在村子的东南角拐了个歪,冲出个三两丈见方的 湾,向西南蜿蜒而去。倒像是条臂膀把于家庄轻轻抱了一下。据于风水的说法,什么后有青龙,什么水生财。。。于家庄实在是块风水宝地。若是后面的小北山西山 头在高点,出个面南背北的皇上也有可能。即使是现在这样,出将入相的应该也少不了。

可是现实却完全相反,别说出将入相了,就是个连秀才也没有考出来。于秀才的功名是他爹买的,后面再讲。庄里混得最有出息的是族长于长信的大儿子,在县衙做个掌按,据说是给师爷打个下手儿 的,实在离出将入相远的很。于是就有老一辈的很不屑的撇撇嘴,“于风水?他算什么风水,不过看了几眼他爷爷留下的几页古书而已。 他爷爷于老风水,那才算真的风水先生呢。”

于风水颇有些不平,时时绕着村子转转,越转越觉得自己没错,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直到外公八,九岁的那一年,才揭开了谜底。那一年天气实在是反常。过了清明,竟然没下一点雨。靠老天吃饭 的庄户人家天天盼着下雨,可是都立夏了,也没动静。田里,要么庄稼枯了,要么干脆就没种。村东的小河早就干涸了,只是东南的那个三丈见方的湾, 还有一湾碧水。村里有勤快的,天天挑水浇地,也不见水少。

入夏了,越发热得让人受不了。就有汪镇一伙子半桩子, (庄里人叫的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来湾里洗澡。正是午时过后,热的天,庄里的人都歇晌呢。忽然一片乌云,一阵小风,竟然还带了几滴雨水,让大家很兴奋, 盼着能落下越来,还来得及种茬玉米。可是那阵风过后,依然是蓝天大太阳。这时有个半桩子就喊着有鱼。扎猛子就捉,可是怎么也捉不着,就去村里借了不少水桶 和铜盆,要把湾水淘干捉鱼。


开始谁也没在意,就凭几个半桩子? 那湾还没人见它漏过底儿。随着小伙子们大呼小叫的淘水,慢慢能看见黑色的鱼脊了,于是就有好事者凑了过去。于老忠正在门前树下铺了张草席午睡。他每天早起 炸油条,中午惯例是要睡会的。外公跟着跑去湾边看热闹, 捡了两个大河蚌,兴高采烈的抱着往回跑,刚跑到老忠家门口,正睡着的老忠突然坐起来,叫住外公,“毛头,你看见刚才那个穿黑衣服的老头么?”外公腿也不 停,扭头喊着“没有老头。”就回家了。

放下河蚌,继续往湾边跑,又捡到一条三指长的小鱼,急忙往回跑。跑过老忠家门口,刚睡着的老忠又坐起来,“毛头,那个黑衣老头是不是往河边去了?”外公头也不回,“我正从河边过 来,没看见黑衣服老头。”等外公再回到湾边,湾里的水已经快见底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的,灰色的鱼脊扭来扭去,还有不时跳起来的。湾边上已经围满了人,纷纷攘 攘。

这时老忠也到了,披着短褂子,正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卷烟分给舀水的小伙子们。“来,来,抽支烟,马上就见底了,歇口气儿,一会儿,要回家推车子来推鱼呢。”卷烟还是个稀罕物,是老忠赶集是遇到贵重客人,像衙门里的人,才拿出来敬的。外公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敬这些半桩子。

小伙子们也真累了,加上没尝过这稀罕物儿, 都纷纷扔下水桶,铜盆。接过卷烟抽起来, 有几个还说还不如旱烟有劲儿。老忠还和他辩几句,“ 你才几岁,知道旱烟?”正说着,听见湾边有惊呼的声音传来。大家回头一看,湾里的水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满上来,好像谁打开了水底的阀门。小伙子们慌了,拎 起家伙继续舀水。可是水涨的速度太快,怎么也舀也无济于事了。睁睁看着水漫上来,齐了堤岸就不动了。

当时已经快黄昏了,大家一看没戏了,都散了。可怜那几个小伙子,累了一下午,眼看就要到手的鱼,也飞了。当晚,乌云密布,天黑的不成样子,雷鸣电闪,下起了大雨。第二天有人惊奇的发现, 湾边一块稻田的稻子有一趟被什么重物压倒的痕迹。齐齐的八陇稻子,倒得像拿碾子碾过一样齐整。一直通到泽西村附近不见了。泽西村的东南边是一片大沼泽地, 连着一个叫小院的大湖。

后来,于家庄开始出秀才,举人,就是县衙里也开始有有头有脸的于家庄人。尤其是老忠的儿子,竟然做了封疆大吏。于是于风水的生意又好起来了。可是后来很久以后,老忠头才告诉外公,那天中 午,他梦见一个穿黑袍子的老头冲他喊救命,说就只是贪了龙王几杯水酒,就要大难临头了。老忠醒过来,几乎辩不清是梦里还是真的,所以才问外公,听说没有, 接着又睡,刚阖上眼, 又看见老头喊救命,还往河边跑。几次三番,才知道不对,就去了河边。才有了撒烟这一举动。

而且,当晚,老忠又做了一梦, 那个黑袍子老头自称老袁,我后来想,是老鼋吧,他感谢老忠的救命之恩,并许了他后代前程。可是于风水说,是老鼋看上了这风水宝地,占了这里修炼,吸了本应属于村里的灵气。 老鼋走了以后,村里才开始活起来。

后来,毛主席大炼钢铁,大修水库的时候,湾被堵了做水库,淤泥渐渐堆积上来,日复一日,竟平了。 到我去外公家小住的时候,只剩河道浅浅而过,湾的痕迹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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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三,于风水(一)

(2013-10-10 13:08:26)

于家庄村不大,人口也不多,神神道道的人却出了不少。于风水就是其中一个。不过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的于风水,是现在于风水的爷爷于老风水了。若是有人提起于风水如何如何,老人们都会不约而 同的撇撇嘴,“就他?切,还敢称于风水?”不过毕竟老风水离奇去世了那么久,后人叫来叫去, 这老风水的孙子也算是接了爷爷的班,尽管在本村不怎么受人待见,在庄外倒小有些名气。也算是墙里开花墙外香。时常有外来的驴车停在他家门口,这时,于风水 就会换上那件灰黑色的棉袍,拎着个布包,一脸幽深的上车而去。

我记得小时候去外公家,还见到过于风水的小儿子,瘦高的个子,身板挺直,倒不像寻常的庄户人早早的驼了背,据说五十多岁,可是我看着脸上的肉皮都耷拉出褶子了,怎么看也过了花甲了。身上常 年穿件黑袄子,时间长了,肩膀和袖口都褪了颜色,黑不黑,灰不灰的,很埋汰的样子。腰里头一根草绳,栓了个烟荷包也看不出什么色儿,倒是做腰带的草绳上别 的一杆紫竹烟袋,日积月累的摩挲,显得莹润亮泽,不同凡响。据说这是太爷爷于老风水留下的唯一的物件儿了。

外公说,村里的老人都说于风水的这个小儿子,倒是很像他的太爷爷于老风水,反而不随他爹。然后就是不胜唏嘘,感叹他的太爷爷, 要不是。。。现在的于风水家啊,何止如此啊。。。每每听到如此藏头露尾的话,我就急得上窜下跳,围着外公非要问个明白。外公总是摇摇头,几根长长的寿星眉 垂下来,眼皮也垂下来,仿佛要睡着的样子,再也不理我了。

那时我还上育红班,天天要拿本红宝书,跟着老师跳舞。也不知道跳得是什么,满街打火报, 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火报。红宝书上的字,是一个也不认得。直到有一天,邻居家大我两岁的卫东哥感冒了,用了一页红宝书的纸,擤鼻涕, 被人告发了,关了起来,妈妈才急忙藏起了我的红宝书,然后就把我关在家里一段时间。憋得我浑身都长了草一样。 后来学会了爬墙头,妈妈出工了,我就翻墙头溜出去玩。往下滑的时候,还不能弄破衣服,有一次,掀起衣襟咬在嘴里,顺着墙头滑下去,肚皮蹭掉一片,当时血就 滴下来,火辣辣的疼。现在还留着疤痕呢。不过从那以后,妈妈不再关我了,我也就继续和伙伴们野孩子一样漫山遍野的疯,现在偶尔我先生说我很“Lady”的 时候,我就控制不住的嘴角上扬,他以为我是因为他的话高兴呢,哈。

后来,应该是文革结束的那年冬天, 妈妈又接外公来我家过冬,外公才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开始了关于于老风水的故事。(后来很久了我才明白外公的苦心,那个时侯,破四旧,打倒牛鬼蛇神,谁还敢 讲于风水的故事呢。)外公说这些是他听村里的老人讲的,他是没有亲眼见过,因为他出生的时候,于老风水的孙子于风水都四五十岁了

于老风水据说本来是不懂风水的,那 时候还不叫于老风水,也是有个大号,可是后人竟然都不记得了。十多岁的时候,有一年夏天,正在黄豆地里锄草,突然的一阵暴雨,可可的正下在他的周围,浇 了个正着。回家就烧起来,火炭一样烫手。满嘴话言乱语。在炕上滚了三天,大家都说不行了。可是后来竟然自己慢慢的好了。病得莫名其妙,好的没头没脑。从那 儿以后,就多了个给人看风水的本事。

村里人多是不信的,看风水这么大的本事,你凭空就会了?于是调侃的,取笑的,说风凉话的天天都有。据说有一次,大家都聚在房头抽烟,拉呱的时候,于德才的爷爷半开玩笑地问他:“我盖新房明 天要上梁了,你不是会看风水吗?你帮我看个好时辰。我家三个月大的小孙女夜夜啼哭,若是你能看个好时辰,让她好了, 我就服了你。”村里人盖房一般都是午时上梁,于老风水那时其实不老,也没见他掐指头,用罗盘,张口就说,“你明天只等一个戴铁帽子的人来你家门口开了锣, 然后一队穿红挂绿的人过来,就可以上梁了。保你新房盖的平安,的踏实。”当时就把一圈人笑的前仰后合,可是从来没听说过,戴铁帽子的人来,也没听说不年 不节的,乡村路上来什么穿红挂绿的人。

大家都当个笑话回家和婆娘们说,结果第二天,德才爷爷新房前的空地上就聚了一堆看笑话的人。那天正逢汪镇大集,大概不去赶集的人都来了。婆娘们们边纳鞋底,边说笑着,汉子们有的帮忙递块砖 头什么的,也有的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仰着脑袋看天。眼瞅着午时就快到了,天也阴了起来,快要下雨了。德才的奶奶一叠声的埋怨老头子:“你个老不死的,和 他胡咧咧什么。眼看就午时了, 还不上梁,等着下雨啊?你信他胡说八道,他家祖宗八辈就没出过会看风水的, 你信他?!”

德才爷爷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上梁吧,怕的是真让他给说着了,不上吧,眼看过了午时了。正犹豫着呢,啪啪啪一阵急雨,淋的众人慌忙找地方躲雨。 一瞬间,柳树底下,门楼下面挤满了人。正当大家纷纷抖露身上的雨水时,空地前面从南边汪镇方向跑过来一个人。 只是远远看去好奇怪,像个蘑菇一样窜过来。近前了,一看,却是山后头的一个汉子买了口新铁锅,正反过锅来,举在头顶挡雨呢,活脱脱戴了顶铁帽子。众人一下 子愣了。好巧不巧的,这汉子跑到德才爷爷家新房前,泥浆地上,一滑,一个跟头扑下去,新买的大铁锅不偏不倚地砸在门口的砖堆上,“匡”的一声,碎的干脆 利落,可不跟敲锣一样响?还不是一般的小锣。

众人你瞅瞅我,我看看你,皆是止不住心里嘀咕,难不成这小子真懂风水?正疑惑着呢,谁也没留心,雨瞬间就停了,下的快,停得也快。就看见空地前自西南往东北来了庆春班,镇上有名的戏班子。 却也不用众人问,就从庆春班的班头老柳头的叫骂声中明白过来。来,庆春班刚在大集上唱完了戏,东边泽西村的丛财主给他妈庆六十大寿,请了庆春班唱下晌的 堂会。戏班子赶场子急,加上就三四里路,就有懒得换衣服的,就这么穿着戏装,花红柳绿的一路而来。遇着急雨, 淋了戏服,老柳头跳起脚来正骂得欢实呢。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儿来,于老风水一声大喊:“上梁!”
于是放鞭的,拉绳的,递砖的,泥瓦匠们,小伙计们,一起忙起来,好像一开电源,启动了机器上所有的小齿轮,一起转了起来。说来也奇怪,搬进新房的德才姐姐,晚上再也没哭过。却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和风水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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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三,于风水(二)

(2013-10-10 13:08:36)

后来于老风水算是真的看出了名声, 据说就连县大老爷也请过他。于家庄人开始自豪起来。更让人佩服的是,于老风水还是老样子,尽管曾经是县太爷的座上嘉宾,不出门的时候还和大家一样,蹲在墙 根底下,抽旱烟,聊大天儿,一点儿也不拿架子。有一回有人聊到戏文,说一个什么民女吃了冤枉,去衙门口击鼓喊冤,于老风水就接过去,“衙门口的鼓,可不是 随便打的。你要是喊冤啊,要打左边的那面鼓, 右边的那面啊,是迎接达官贵人的,还得三品以上呢。你要是打错了,让县太爷以为来了封疆大吏,可就等着吃板子吧。”

我一直也没弄明白,这左面的鼓,是指面向着衙门口的左面呢,还是指从衙门里出来的时候面朝外面算。要知道这可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呢。问了很多次外公,外公也不明白。现在只能是个永久的迷了。

尽管老风水名声在外,能请得起风水 先生的人家毕竟不多。可是多少总算有点谢仪,按理儿,老风水家的日子应该比别人好。可是事实却完全相反。说起来也不麻烦,就是老风水的老婆,闺名叫做领弟 的,是个病篓子。红楼梦里的林姑娘是风一吹就倒了,可这老风水的老婆,后人称领婆子的,却是连风都不能吹,更别说碰什么凉水,洗什么衣服了。又不能走路, 连三里远的汪镇大集也走不到,软脚虾一样。一年到头,成天炕头上歪着。就是夏天,也要天天烧的滚热的炕头。洗不了菜,生不了火,整个一个废人一样。

即使如此,老风水却从来没埋怨过。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久病的老婆床前,依然体贴的老公也不多,偏偏老风水就是这么一个。老婆一哼哼,就去汪镇请郎中。日子久了,汪镇的郎中隔几天自己就来了。隔三差五来于家庄点个卯,也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

其实这领婆子当初嫁进于家庄的时 候,据说身子骨还可以。一个佃户的三女儿,田里的庄稼活也拿得出手。至于为何后来身体垮了,村里人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是月子病,坐月子的时候受了凉,冰 了骨头, 就坐下病根儿了。也有人说,是因为老风水“克”的。 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你老风水得了这本事,泄漏了天机,总会遭报应,报应在老婆身上,也不出奇。

当年,领婆子在生了两个丫头之后, 三十几岁的高龄又给老风水添了个儿子。大号就叫 于信文, 起了个小名叫贵子。从那以后,领婆子才彻底下不了炕了。所以我觉得还是月子病的说法比较可靠。老风水幸亏这两个女儿,家里家外,收拾的倒也齐整。这唯一的 一个儿子,小时候就惯着,依着,八,九岁的时候送去了学堂,也没考出个什么功名, 正经连个秀才都不是。文不成,武不就,很是不入庄稼人的眼。加上个瘫了一样的妈, 都三十好几了, 也没个媳妇儿。于是这于贵子人前人后,少不了埋怨领婆子,觉得都是这个病篓子妈给连累了。

埋怨归埋怨,这领婆子就像风里的蜡 烛头,眼看就灭了,飘飘摇摇的又缓过气儿来。 每年都这么折腾几回, 真真成了“老不死的。”儿子于贵子直到四十出头了,才娶了山后韩家夼带个拖油瓶女儿的冯寡妇为妻。冯寡妇的肚皮倒是争气,进门第二年腊月,就生了于忠义, 就是被后辈人称于风水的,这也是后话,后面再交待。


眼看着孙子落了地,领婆子好像终于 了了心事,真的不行了,水米不进,只剩细细的蚊子一样哼哼。老风水打发大女儿请了汪镇的郎中来,郎中也没试脉,也没开方子,只撂下句,别再去请了,预备后 事吧。就摇着头走了。就这么着,领婆子 还坚持了五六天,终于在腊月十三,无声无息地闭了眼。领婆子走的安安静静,可是她走了后家里就吵了起来。起因就是老风水对着三个子女的一句话:“把你妈抬 到后山于家庄祖茔那里,找个空地,埋了吧。” 三个孩子都愣了。于贵子第一个跳起来:“你给别人看了一辈子风水了,怎么就不给我妈点个好穴?”两个女儿也都不敢相信似的。大女儿说:“还以为你心里早就 有数了,正等着你发话呢,你可到好,怎么就这么打发了我妈?”女儿也忍不住小声嘀咕:“是不是因为娘走了, 爹糊涂了?”

好说歹说, 吵吵的开了锅一样,老风水就是不开口,开口就是一句话,“ 于家庄祖茔,找个空地,埋了吧。”贵子最后发了火,也不管三伯,四舅都在,直接发了狠话:“好,你不看拉到!看风水看风水,都是为了后世子孙过得好点儿。 你既然一点儿也不为我们后辈儿想,就别怪我们不孝顺。”于是张罗着和两个姐姐一起,起了灵,来到后山于家庄祖茔,当真就找了快空地,下了葬了。
寒冬腊月,地面冻得跟石硼一样硬,等起了坑,撒了土,抬了坟,已经黑透了。来的路上哭得声嘶力竭的一家人默默无语的往回走。去怎么和老风水掰道,那是后话了。

            且说这于家庄祖茔,领婆子刚起的新坟头周围,一夜之间,
挪过来满满的坟头。挤得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好像夏天一夜之间,鼓起的一堆儿蘑菇,密密麻麻。也不知 道这冻得和石头一样的地,大晚上的,那些人家怎么动的土。庄里人都想着这老风水肯定是要给领婆子选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的,那么把自己先人挪过来,多少也沾 点地气儿。谁不想过的好点儿呢。可是这挨挨挤挤的坟头,却在后来的几个清明节里,给于家庄带来了无穷后患。

清明节,庄户人家是不叫扫墓的,都叫 上坟。婆娘们拐个篓子,里面的物件大同小异。有钱的人家蒸四个白面大饽饽,整瓶白酒,没钱的哪怕是窝窝头,也拿四个。香烛,纸钱是必不可少的。汉子们肩上 扛把铁锨,坟头上添点儿土,一年的杂草乱树枝也要铲了去。可是这领婆子坟头周围实在是太挤巴。一到清明这一天,总要出点乱子。不是东家拜错了西家的奶奶, 就是前面的埋怨后面的踩了他爷爷的坟头。口角起来,就有人不服气,一铁锨泥土兜头甩过去,尘土飞扬,叫你拜,拜土坷垃吧。接着就是铁锨乱舞,互相殴起来, 乌烟瘴气。简直就是八十年代香港影片里的蛊惑仔大战斧头帮的实景再现,或者叫穷汉子怒轮铁锨头,也很贴切。

婆娘们斗起来,也绝不比汉子们差。轮 不了铁锨,薅住了头发也是好办法。还有人刚点的一整把子香,倒过来就按进了对方的后脖领子。后来有一年夏天乘凉的时候,于学忠的二婶子,还抖露开身上的小 褂,也不掩怀,转过身子给大伙儿看,“你们看看我这后背烫的这些疤,天女散花一样。”倒是引得一群人哄堂大笑起来。后来讲起来都是笑话,当时可把族长气坏 了,据说正抽着烟呢,听说了这事,一把拍下去,烟袋竿立马断成两截儿。连夜开了于氏祠堂的大门,召集了各家当家的训话。从那儿以后,于家庄人清明节上坟, 就都不许带铁锨了。十里八村的都当笑话传开了。也算是于老风水给庄户人家平淡如水的日子添了点佐料。

回过头来,再说老风水家。自从葬了领 婆子,儿子就没和老风水说过话。也没登过老风水的门。还是大女儿先回家给领婆子过“头七”的时候,发现事情不对了。老风水躺在炕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可能从 领婆子去了,他就没进一口米粮,眼看着就不行了。也不用召集,来家人就都聚了来过“头七”的,这下直接就给老风水商量后事了。可是当天晚上,老风水只把 自己的三个孩子叫进了里屋,媳妇,女婿都让进了南厢房。正屋里,老风水怎么交代的后事,却是二十多年以后,于贵子也七十多的时候自己说出来的。那时候,老 风水设下的局已经破了,大势已去了。

当天夜里,老风水只留了三个子女在身 边,说话虽然没了底气,倒也有条有理:“我怎么能不为你们考虑?鸡还护仔儿呢,你爹一辈子干的是什么?能不为你们打算?我点个好穴没什么,要让咱家的后人 出人头地,享荣华,受富贵也不难。难就难在怕你们不按照我说的去做。”于贵子和两个姐姐赌咒发誓一定照着老爹的安排去做,儿孙们的前程呢,可不敢疏忽。可 是都这样了,老风水还是轻轻的摇了摇头,“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与不成,也只能赌一把了。”


可能老风水当时已经料到结局,但还是 要试试。 他无比郑重的告诉儿子和两个女儿,声音轻微低沉,却无比清晰,“今天晚上,把你们家里的都打发回家。我去了后,谁也不要声张,是你们家里的老婆和汉子也 别说。只留你们三个。准备一篮纸钱,一扇门板。等我咽了气,一根布子丝儿也别穿,光着身子抬到门板上,大妞儿前头九步扔一片纸钱,纸钱往哪里飘,就往哪里 拖。直到纸钱哪里也不飘了,就在哪里挖个坑,把我埋了。不要起坟头,不要立碑。”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开始都道爹是迷糊 了,已经不清醒了。后来,老风水重复再三,神情也急迫起来。大家才觉得是真的。只好答应下来。老风水还不停的念叨,“切记,不可声张,什么都别穿。。。” 声音渐渐的低下去,等姐弟三个回过神儿来,人已经咽了气。姐姐刚要号丧,贵子一把捂住了嘴,“你做死啊,不可声张。”于是三个人稳了稳神儿,出来,说老爷 子还好,打发了家里的和孩子各回各家。等打发完人,也快半夜了。于是,卸下来一扇门板,往上抬老风水的时候,两个女儿忍不住了, 爹一辈子也没享过福,真就这么精赤条条的去吗?哪有这样的道理?家里一贯的大姐拿主意,于是三人一合计,大姐做主,给老风水套了个裤衩,好歹有个遮羞的物 件。
纸钱是现成儿的,本来就是准备领婆子 的头七的。于是贵子和二姐拖着门板,大女儿前头扔着纸钱,黑灯瞎火的,姐弟三人上路了。大妞儿前头也不敢用力,怕的是纸钱飘的远了看不清楚,三个人心里都 在嘀咕,“只要有风,就没听说纸钱不飘的。难道要拖到明天早上?这要是乡里乡亲看见了,可怎么说呀?到那时还怎么能不声张?而且谁知道这纸钱飘到哪里啊, 万一飘回家门口,难道就这么拖回去,埋在院子里头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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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三,于风水(三)

(2013-10-10 13:08:20)
腊 月二十的晚上,天空倒是有半个月亮,朦朦胧胧的。微微的西北风儿吹着,冷,却还可以忍受。大妞儿在前头不紧不慢的走,九步一片纸钱,片片指向东南方向。三 个人也不管有没有路,跟着它走吧。还好地里没有了庄稼,几处洼地上还有污浊的残雪。姐弟三人深一脚浅一脚,遇到沟坎儿就抬起来,走了快一个时辰了,眼看着 就接近了于家庄东边的泽西村了。隐隐的村里有狗叫声传来。三个人越发的紧张起来,难道要进村?正愣怔着,就看见大妞儿手里的纸钱打了个旋,偏着南边飘了过 去。据姐弟三人后来回忆,那路线绕着泽西村南画了个弧,又往东南方向去了。至于为什么到村头会拐向南边,他们想大概是风遇到村里的建筑,转了点风向,也不 奇怪。
可是奇怪的事情转眼就来了。
泽西村东南是一大片沼泽地。那时候还 没有那个叫小院的大湖。雨水少的的年头,就有佃户靠着沼泽开几陇地,种点地瓜玉米什么的,补贴家用。雨水多的日子,沼泽地里也不见有多深的水,也能看见一 簇,一堆的芦苇,野草什么的,只是进不去,据说进去就出不来了。后来我问过外公,是不是和红军过草地的时候走的草地一样?外公说:“那倒没那么玄乎,从来 也没人陷进去过。不过也发生过羊在边上吃草,陷下去的,但也不会立马就不见了,都是会有人发现,拿绳子套出来的。”
寒冬腊月的,沼泽地冻得结实,平坦。 不时能看见一片一片的枯黄的芦苇杆子。正走到沼泽正中间的时候,大妞儿手里的纸钱,突然就象铁片落向磁铁一样,出了手,就直直的粘在了地上。三人的手心后 背,皆是一片冷汗。怎么可能,西北风卷着枯树叶子还围着裤脚转,可是这纸钱就是不动了。三双眼睛盯着纸钱,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盯了好久,大姐发了话, “动手吧。”说了是说了,可是没人动手,这可是沼泽地啊。谁听说过沼泽地里起坟头的呢?眼前是瓷实地面,可是开春化了冻,那可是水和污泥啊。要把爹埋在这 里?
二妞儿不确定的问,“要不,姐你再试 试?”大妞儿看看贵子,贵子也点点头。于是又拿出一片纸钱,寻思了会儿,扔了出去。纸钱翻了个身,和前一个一样,直直地跌了下去,贴在地上不动了。“就这 样了。动手吧。”大姐当先解下门板上尸体旁和尸体一起捆着的铁锨贵子拎起了镐头,三个人一起动手,挖了起来。幸亏带了镐头,不,一铁锨下去,也就是道 白痕儿。三人又刨又挖,折腾了快两个时辰,才挖好个两尺深的浅坑。估计天快亮了,也不能再等了,就恭恭敬敬的把老风水抬进去,撒了土,磕了头。然后封了 顶。也没起什么坟头,远远看过去,什么都没有的样子。姐弟三人平完最后一铁锨土,又一字儿排开,齐齐地跪下来,三个响头磕完,这才收拾好东西,左顾右盼, 想看看周围有什么可以做个记号,可惜什么也没有, 于是才无可奈何地走了。
回村的路上,反倒越发难走了。一丝光 线都没有,三人寻思着天应该快亮了,不应该这么黑呀。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半个月亮也几颗星星早不见了,墨黑的天,应该是乌云了。等三个人磕磕绊绊刚 走到于家庄村口,就见眼前“唰”的一亮,白昼一般,接着震耳的雷声滚过,大雨瓢泼般的落下来。一会儿功夫,村里沟沟坎坎就都满了,哗哗的往村东的河里流了 过去。
从没听说腊月打雷下雨,尤其,那天的 雨,急得不成样子。村里的老人们每每提到那场雨,都心有余悸,剩不停地摇头。据于秀才他爹老粮升说,他听见下雨就担心自己放在院子里的木桶,也没把底儿 倒扣过来,怕存了水,再一上冻,桶可就裂了。于是披了衣服忍着刺骨的雨水出去,倒完第二桶,刚准备拎着已经倒空的头一个桶一起进屋,回头一看,第一桶已经 又满了。那场大雨下得邪乎,下得霸道。整整下了一个上午,雨停了的时候,有人发现,雨水漫进了院子,原来村东的河水已经满进了村里了。
因为东河涨水,原来的小石头桥没了 顶,没法过河,于贵子姐弟三人忐忑不安的等了两天,到腊月二十三,小年儿那天,终于水落了,能过河了。三人急急忙忙来到泽西村,哪里还有沼泽地啊。半个泽 西村还在水里泡着。原来沼泽地那里,一片汪洋。浑浊的一片水面,哪里还能看见老爹的埋骨之处。
据说雨后第二天泽西村有人在水边看见 了个小王八,可能是躲在淤泥里过冬的,被雨水冲了出来。于是这湖就得名王八湖。后来有学问的人觉得这名字不雅,就改成“小鼋湖”。叫来叫去,就叫成“小院 湖”了。再后来毛主席大兴水利的时候,挖深了底儿,加高了堤坝,正式更名“小院水库”。立了石头刻的名字在湖边,就这么一直叫了下来。我父亲早些年,年年 农闲的时候去钓鱼。后来水库被人承包了养鱼,就再也不让周围的乡亲们靠近了。
水库通向周围的十里八村,都修了大水 渠,雨水少的时候,开了水闸放水,也确实造福了一方百姓。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夏天水渠放水 的时候,我也和几个男生一样,脱光了衣服在里头游泳。被在水边洗衣服的大妈(大伯的老婆)看见了,告诉了我妈妈。晚上一顿好打,哭得声嘶力竭,再也不敢光 屁股游泳了。
那场奇雨过后不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老风水家因为有孝,过年没动静,村里人也没觉得奇怪。只是开了春,还不见老风水出门,有人以为去了女儿家住着,也不奇怪。直到后来知道已经去世了,那都是两三年以后的事情了。
生老病死,一茬一茬的人,老的去了, 小的自然接上茬来。一转眼,老风水的这个孙子,大号于忠义,小名叫福子,也五六岁了。聪明异常。用庄户人的说法:“精得透亮儿。” 因为于贵子小时候读过私塾,再加上不擅长庄稼地里的活,就自己在家教教儿子。七八岁上,就教不了了, 于是送到于秀才那里。于秀才虽然是花钱买的秀才,可是还算村里学问最好的,就这么着,教了两年也觉得不行了。四书五经,一点就通,肚子里还有千奇百怪的问 题,秀才根本就应答不了。就建议送到汪镇大私塾。
于贵子把老风水留下的一个铜罗盘当 了,凑了二两银子,带上福子,去了汪镇私塾教书的丛秀才家。丛家是汪镇大户。祖上有人官至康熙爷当朝的礼部尚书。这个后来我有在县志里查到过,有明确记 载。县里九十年代还给修了个亭子,用来纪念这位礼部尚书,我忘记了这丛尚书的名,但字还记得, 叫世麟,亭子就叫世麟亭。 当年我去的时候,恰逢傍晚,有两对年轻人分别搂抱着坐在亭子角落处。当我问及这世麟亭的来历,典故,四个人没一个知道的,反而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接着朝我 翻起了白眼。我这才醒悟过来,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们,问这样的问题,我脑袋被门夹了。离开的时候,身后隐隐传来,“士林?许仙的儿子不是叫士林么?。。。我 喜欢赵雅芝。。。”当时城里满大街的音响都是“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
。。。
丛秀才的家在汪镇东北角,小小的四合 院。见了贵子父子,先没接束肴,直接就问起福子大号,读过什么书,课业如何。越问越开心,最后直接就拍了板了让福子第二天就去学堂,也不用问族长了。这汪 镇的私塾,其实就丛家的学堂,不过也有异性子弟来。学堂就在柳营街县衙门东,丛家祠堂后面的小跨院里头。福子,应该叫于忠义了,也穿身长棉袍,每天早起晚 归做起了学问。
当时的县太爷正是丛家族长的亲侄子。 话说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丛太爷就听见前衙“咚,咚,咚” 迎宾鼓响,急忙穿带齐整了,出来迎接,心里还嘀咕:“哪位大人这么早就来了官衙呢? 可是到了衙门口一看,什么官员也没有。气得丛太爷叫人拉了门房要打板子。草民乱敲迎宾鼓,你个门房也不制止,害得老爷虚惊一场。门房跪地大声叫冤枉,因为 实在没看见有人敲鼓。同时当班的几个都异口同声,老爷没辙了,斥了几声就回了后衙了。
当天傍晚,老爷刚要和夫人用晚膳,前 头“咚,咚,咚”迎宾鼓又响,老爷有慌忙换了官服迎出来,门口只有几个小童下了学堂正蹦蹦跳跳往家赶。两三个路人脚步匆匆而过。哪有什么抚台大人,封疆大 吏的影子。丛老爷联想起早上的鼓声,火气越发上来,直接叫衙役上来,摁倒门房和门口当值的,大板子噼里啪啦,众人被打的鬼哭狼嚎,还不忘喊冤枉,实在是没 见任何人来敲过鼓啊。
自此以后,每天清早傍晚,“咚咚 咚,”迎宾鼓无人敲自己响。丛老爷开始还不相信,直到自己亲眼目睹,才觉得事情不是一般的蹊跷。可是却找不出原因。后来有个师爷想了个法子。第二天早上, 让衙役们分头守住柳营街的两头,每次只放一个人路过县衙。轮到于忠义时,刚靠近县衙,迎宾鼓无人自响起来。老爷也没吱声。等到晚上,于忠义下了学堂,路过 县衙门口时,迎宾鼓又响了起来。如是三天,丛老爷才知道遇见了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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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三,于风水(四)

(2013-10-10 13:09:02)

丛老爷并没有声张,只是赶紧让人撤了 柳营街两头的衙役,然后请了师爷到后衙,麻烦他打听一下于忠义其人,家是哪里,家中如何等等。衙门里有于家庄的人,自然有认识于忠义的,于是不到晌午,师 爷就给老爷回了话:“是这北边于家庄人,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前两年嫁人了。家中就这么一个独子,有两亩地。 日子不怎么好,也还过得去。”丛老爷听了,当着师爷的面也没说什么。

回到后衙,就让夫人请了官媒去于忠义家提亲。丛老爷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眼前只有最小的也最偏爱的女儿,年底就要及笄了。夫人一听是个庄户人家,端着茶杯愣住了。后来据说是老爷当时告诉了原委,夫人才同意去请的官媒丛媒婆。

丛媒婆虽然五十多岁了,可是在庄户人 家眼里,保养的很好。搽得白白的脸蛋儿,庄稼地里的婆子们压根儿没法比。身上一套蓝绿色的绸大褂儿,前襟儿,袖口和裤脚都绣着一扎宽的缠枝莲,淡绿色的枝 蔓,细细的看去,银红色的莲花皆是并蒂的。两边两道嫩黄和天蓝的锁子扣儿压着边,俏丽好看。脑后头挽着一个大簪,倒是没有和戏台上的媒婆一样的插满花。可 是能明显看出,头油滴下来,后脖领子明显有一块油渍。丛媒婆进村的时候,本来应该引起极大的轰动,可是那一年雨水极少,东河快断流了,仅有的几处深水处, 就有人垒了坝,积了水,然后用扁担挑着浇地。所以凡是能担水的,都在田里头呢。于是,只有几个小毛头蹦蹦跳跳的跟在丛媒婆后面,看着她摇摇扭扭地进了于贵 子家。

自从老风水过世, 没了老爹的管束,于贵子的日子越发走了下坡路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庄稼活不想做,做生意又没本钱。幸亏老风水留下两亩地,冯寡妇忙里忙外的收拾着,加上两个姐姐帮衬着,日子过得才不至于太难看。

那天冯寡妇早起就和贵子商量,担水浇 浇南坡的一亩玉米。于贵子哼哼唧唧说腰疼,赖在炕上不挪窝儿。寡妇没法子,正自己在院子里头整理扁担和水桶,丛媒婆进院子的时候,冯寡妇正低头准备往肩 膀上提扁担。“我可是来给你道喜来了。”丛媒婆自来熟,笑得满面春风地开了口。冯寡妇一头雾水,还没忘记先往屋里让,“屋里坐,屋里坐。”说着进了门。

于贵子正寻思着一件大事,前几天儿子 和他说起镇上的怪事,官差拦了路,一次只让走一个。他过衙门口的时候,听见鼓响,也没见有人敲。于贵子心里不停的嘀咕:“是哪面鼓响呢?要是左面的响,根 据爹的说法,是有冤情了。要是右边的鼓响。。。难道是应在自己儿子身上?难道是当年老爹奇怪的举动有了反应了?”正琢磨着呢,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就下了 炕,踢拉着鞋,正掀起门帘要往外看,丛媒婆已经进来了,反倒唬了一跳。

冯寡妇急忙拿起旁边的笤帚疙瘩,扫了 两下席子,才往炕上让座。丛媒婆也不客气,因为明摆着的,县太爷的女儿,看上你家的穷小子,也算你家祖庙烧了高香了。等把来意这么一说,于贵子心里就明白 了,看来是右面的鼓响了,县衙里也有高人啊。依着老爹的说法,可至少要三品的官员啊,说不定一品大员也有可能。那时候,就是皇帝的女儿,也有可能娶回来 啊。到时候自己就是皇帝的亲家,小妾也能买两个回来啦。。。冯寡妇听了喜不自胜,一看于贵子梦游一样没反应,就借着递茶水的功夫,捅了一下贵子。于贵子才 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不成,绝对不成。”冯寡妇急了,一边偷偷又捅一下贵子,一边打圆场,“不知小姐多大了?”
于贵子当时就火了,“你捅我干什么,我说了不成就是不成!
我的儿子,是有大前程的。儿子的婚事,自然我说了算!”说完也不顾客人还在家,一撩门帘,走了。 后人每每说起这一段,都说要是这于贵子世故点儿,找个借口,哪怕说岁数不合适,毕竟丛小姐比福子大四岁,说属相不和,或者说不敢高攀,怕委屈了小姐,后来 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是现实中哪有那么多也许, 后来于贵子因为这番话,后悔得顿足捶胸,可是用于家庄人的话说“摔石头打天,也够不着了。”

丛媒婆乘兴而来,满以为一个大大的红 包手到擒来。即使这庄稼汉子没什么谢仪,办成了事情,县大老爷哪里也少不了银子。可是没想到,这于贵子不但没个好声气儿,还把她晾那儿了。回去的路上就憋 着一肚子火。见了丛老爷,添油加醋,直把这于贵子一家说的狂到了天上。丛老爷面子也有点挂不住了,可是当堂也没发火。客客气气的送了媒人,却自己在书房踱 了一夜步。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师爷叫了进去。也没人知道两个人怎么商量的,只是师爷第二天也一身庄户人家的打扮去了于家庄。

师爷也姓丛,也是汪镇上的老住户了。 换了衣裳,就和村里的庄户人家没什么两样。进了村,看着有人坐着抽烟的地方就凑过去。几句话就套出来,原来这于忠义是老风水的孙子。怪不得,于贵子能那么 跩, 看来是老风水给自己留了好地方儿了。于是就拐歪抹角的问起来。一问,村里人才反应过来,合着谁也不清楚老风水啥时候没的。也不知道葬在哪里了。就只知道 他老婆领婆子的坟头。可是看看他儿子家的日子,看来这风水也不怎么样。丛师爷挨个递上烟荷包:“来,尝尝我的,说是关东来的呢。”众人抽着,聊着,师爷又 把话头饶了回来:“同一个村的,怎么就不知道老风水啥时候没的?”里头有个老风水没出五服的堂侄也说:“就是,我们也奇怪,就是我老姑过世以后,就没见过 他了。”

“那时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师爷还是不灰心。

“那倒没有。”

“怎么没有? 那年领婆子死后不久,大冬天的打雷,下暴雨,难道不奇怪?”旁边有人就接过话头儿。

“就是,泽西村东头,一夜之间出了个大湖算不算?”

丛师爷听了,系烟荷包的手不易察觉的 顿了一下。他也对那场雨记忆犹新,一路若有所思地回到县衙。至于他怎么和县太爷说的,后人不得而知。只是第二天,县里出了告示,说天气大旱,县太爷体恤民 情,招募民工开水渠,为百姓引水灌溉。每天五文大钱。这是为老百姓做好事儿啊,何况还有钱赚,于是去报名的人和赶集一样。接着就有衙役把招募好的民工引到 小院湖边,指挥众人在湖和东河之间挑了一道水渠。河里正要断流呢,清清的湖水流过来,两岸的庄稼有救了。于是众人敲锣打鼓给县太爷送去了万民匾。这匾后来 在丛家祠堂挂了好多年,文革的时候才被红小兵砍了烧了。

湖水流了几天,师爷和衙役们就围着湖 转了几天,直到七八天之后,湖水快见底儿的时候,有人看见湖心的地方,湖水开了锅一样翻滚起来。好像有大鱼在水底游。于是加紧了放水,不几个时辰后,就看 见湖心聚起了水汽,一条乌黑的龙腾空而起,可是两三长高后又一头栽进湖里。当时就有人跪在泥水里,磕头不止。师爷吆喝着大家继续放水,就见那黑龙两只前爪 聚起乌云,身体一次又一次腾空而起,可是后腿和尾巴明显利落,能一次又一次坠落下来。丛师爷这才指挥胆儿大的衙役们围了上去,趟着没过膝盖的泥浆,乱棍 打死了黑龙。后来据衙役们说,那黑龙全身茶杯口大的黑鳞,唯独两条后腿之间,躯干的后半部,有一段没鳞,相反,那颜色倒像人的皮肤。后人说那是因为穿了裤 衩的老风水,裤衩挡住的部分化不成龙了。

从那以后,衙门堂前的鼓再也没响过。老风水的孙子于忠义,一场风寒下来,机灵劲儿大不如从前,后来也和他爹一样,几次应试,连个秀才都没中。无可奈何的回了于家庄进了庄稼地。后来也接了老风水的班看风水,却是靠着几点小把戏,这是后话了。

我当年一直追问外公,真的是龙吗?外 公说他其实也没见过,那是他出生以前的事情了。不过他小的时候,村里的老人是经常讲的。有一年夏天,晚上,外公的爷爷照例卸了扇门板,躺在门口槐树下乘 凉,奶奶就着月光择芸豆。爷爷不胜唏嘘:“两三丈长,小水缸粗的龙啊,可惜了。。。”奶奶听了不屑的撇撇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娘家就是泽西村的, 当时我可是去看了,清清楚楚呢,还小水缸粗呢,统共也就碗口那么粗。还两三丈长,连头带尾,最多也就,” 说着抬头寻摸一下,“也就你这门扇那么长,”话还没说完,爷爷就像马蜂蜇了屁股一样跳起来,“才门扇这么长?你量过啊?那龙你捋直了量过啊?!”说着径直 拎着门板走了。

我听了外公这么说,很是害怕。那时农家的茅房都在院子里,晚上我就不敢自己出去。外公又一直开解我,“别害怕,哪有什么龙呢,想是水里长的大的四脚蛇,传的厉害了,就变成龙了。”

“那为什么后腿之间会有人的一截身体呢?”我还是后怕。

“想是因为和什么东西打架,被咬掉了鳞,哪里能是人的身体呢。”外公粗燥的大手摸着我的头发,安慰我。

后来结婚以后偶尔想起这故事,我就会想,如果真的是因为穿了裤衩的部分没有化成龙,不知道这人的躯干前面有没有小鸡鸡呢。:)恐怕即使外公还活着,也不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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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三,于风水(五)

(2013-10-10 13:09:18)
其实前面几节的标题应该叫于老风水才对,这里才开始于风水的故事

            于风水放弃学而优则仕,回到于家庄的时候,已经二十多了,
仿佛一切都是循着他爹的老路。只是家里实在没什么人依靠了,不得不做工,庄稼活儿才不至于太差 劲。至于后来他也看风水,有人说是看了老风水留下的古书,知根知底而的老人家就反驳:“屁古书,老风水也不是看古书才会的。”“也许老风水留下的记录 呢?”谁也说不清楚。不过看风水这样的事情,都是要过几年才有效果的。也没见过谁家的先人头天一下葬,子孙第二天立马就飞黄腾达了。所以,于风水看的准不 准,也没人能说个道道出来。但是这于风水有个特别的本事,就是能算出丢失的东西能不能找回来,在什么地方能找回来。在庄户人的日子里,这个本事,可是比看 风水要有用的多。所以,很多村里人觉得于风水比老风水一点也不差
于德才的爹就是其中之一。起因很简 单,德才家养了一头毛驴,汪镇大集的时候就去集头那里拉脚,赚点养家糊口的费用。那年春天一个集日,镇上有家娶亲的,雇了德才爹的驴车拉嫁妆,送亲友,等 亲友吃过席,送完人,天已经快擦黑了。德才爹把毛驴栓在东河边一块水草丰美的地方,然后自己拉着架子车先回了家。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在这毛驴身上呢,让它 多歇息一会儿也好。等拾掇完了,回到河边,驴不见了。只剩半截缰绳还栓在树上。这可了不得,简直要了命了。德才爹当时脑袋“翁”的一下,腿就软了。
早春的天气,田里只有小麦,玉米还没 长起来,所以一眼去,方圆几里都不见毛驴的影子。要说是小偷偷走了吧,没必要还留半截缰绳在树上,可是好好的,毛驴怎么就不见了呢?德才妈已经大呼小叫的 边骂边哭地嚎上了。德才爹到底老到些,急忙召集了几个本家的和邻居,张罗着去找。一群人没头的苍蝇一样转了几圈儿,天就黑下来了。连个驴毛儿也没看见。这 时就有人说,“去问问于风水吧,不是俗话说的死马当作活马医嘛,让他看看能不能找到。”
于是一堆人挤到于风水家,德才妈抽抽 哒哒的,已经嚎不出声音了。于风水要“看”事情,不象他爷爷老风水张嘴就来,他一定要知道丢失的准确时间才有用。可是通常人们并不能确切知道是几点丢的, 这样就只好用发现物品丢失的时间起卦,可是就不能十拿九稳。刚好德才爹回家也没几分钟,而且拾掇完的时候还看了看钟,所以很清楚几点驴不见了。 于是,于风水盯着自己的右手,口里念念有词,右手大拇指掐掐捏捏的,在其他四个手指,指节上点来点去,嘴里,“子丑寅卯。。。”咕咕噜噜,半袋烟的功夫, 说:“驴丢不了,能找回来,一直往东南方向找,是角落,就看东南方向。不出五里地。”家里人一听一定能找回来,马上又都有了精神,于是,打起火把,一伙人 从拴驴的柳树开始,向着东南方向找了过去。
过了泽西村,东南就是原来的小院湖, 后来水是放走了,可是多年的雨水下来,又汇集了个小水湾,四周还是沼泽地。众人刚过了泽西村,就听见驴叫的声音,只看见有两个人在沼泽地旁边忙活。大伙儿 急忙跑过去,看见毛驴陷在泥潭里,正折腾呢。两个泽西村的村民本以为能白捡头毛驴,正用绳子往外拉呢。好在人多力量大,几下划拉上来,看看邻村的大家都认 识,也就不好意思,白帮了个忙,回家了。这边德才爹高兴的不得了。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的汪镇大集, 于家庄有几个半桩子赶集,看见娶亲的,就捡了地上没响的炮仗,来抽出点儿引信在河边放,结果惊了驴,挣断了缰绳跑的。从那以后,德才爹逢人就说于风水真 的有几把刷子。
据说真的让于风水名声在外的还是起卦 找小六子的那一次。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说起于家庄于信东,没有不知道的。老婆进门就生,两年一个,一直生了十年,五个黄毛丫头高矮挨个儿排下来,都一个 模子磕出来的一样。村里人取笑说,这于信东没准儿是玉皇大帝下凡的,要生足七仙女呢。也有人劝,算了吧,家口那么多,养都养不活,别生了。于信东偏偏不信 这个邪,“我就不信我命里没儿子。” 还好老天终于开了眼,老六终于是个带把儿的。可把一家人乐坏了。一家人当成心肝儿一样疼。这小六子三岁以前,都没下地跑过,一直在姐姐们的怀里抱来抱去。 就是村里的财主于粮仓的儿子,也没这享受。那时候老风水还在,提点着于信东:“小孩子,不能太娇惯。” 于信东哪里能听进一个字儿。 后来有一次,忘记了什么原因,老风水和大家聊天的时候,说起人过世的事情,老风水就对信东家的说:“你过世的时候啊,女儿们都能在身边,也算有福气。”当 时谁也没当回事,谁家老人过世,孩子们不回来看看呢。可是后来,人们才回过味儿来,原来能来的只是女儿们。
小六子七八岁上,也起了大号,然后, 他爹就送他去镇上的学堂读书。本来以他家的情况,能吃饱就不错了,哪有什么闲钱读书。可是这六子爹一心要让这唯一的儿子出人头地,家里能当的都当了。女儿 也都留着绣花做工,留到老姑娘了,然后做填房的,小妾的,都不计较,只要彩礼多就成。要来的彩礼全都填进了学堂。小六子娇惯归娇惯,学起来倒很用功。大概 也知道家里的情形。不能说头悬梁,锥刺股, 也从不耍滑头。可是用先生的话讲,文章没有灵气。至于什么是“气”,庄里人谁也不知道。据说小六子他妈为这个去庙里好几次,要求个“灵气”回来。
村里人也不记得小六子考了几次了,据 说七八次是有的,可是连个秀才也没中。先生委婉的托人捎了话来,别耗时间了。庄里也有风言风语,“笨地瓜一样的脑盘子,还想状元的乌纱帽?”想来用我们现 在的话说,小六子一定压力很大。最后一次看榜的时候,就出了事儿了。据一同去看榜的童生讲,看见又一次名落孙山,小六子还抽了抽嘴角,苦笑了一下。等大家 一回身,人就不见了,当时大家还以为他先回家了,就没理会。结果天快黑了,庄里看榜的早都回来了,也没见他的人影。六子爹已经去镇上找了一趟了,也没见 人。回来两口子又一起去了一趟,还是不见人。那时已经过了晚饭时候了。于是就去庄里同去的童生家里打听,也没打听出个由头。这么一折腾,已经快半夜了。
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就丢了?庄里人是没 看<红楼梦>,不知道原来六子和贾宝玉遭遇差不多。那时候要是有人知道这本书,说不定就直接去了庙里头呢。六子爹实在没法子,半夜敲开了于风 水家的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就用同去的童生最后看见他的时候起的卦,“人是能找到,往西北方向找,注意空屋子。”于风水沉吟着说出来。六子爹一听 能找到,轻松了好多,以为儿子迷路了,于是就招呼本家的,左邻右舍的,出门一径往西北去了。当时有围在于风水家还没散的人看见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问 他怎么了。于风水说:“找是能找到,这人啊,没落地呢。”
后半夜,庄里传出哭声,原来这小六子 在村北一个麦场旁一间空的看夜人住的房子里悬了梁了。找到的时候,人已经硬了。再后来,外公也在于风水家做过小长工,于风水自己也没儿子,特别喜欢我的外 公。就把这本事传给了我外公。外公也没学全乎,等外公传到我妈妈这里,已经没多少准头了。不过去年的圣诞节假期,我们全家都在姐姐家过节。我们去的前一 天,姐夫的两个手机都找不到了。这一天他一直呆在家里,大门都没出,据他自己说:“I
was only sitting in the couch and watching TV, playing video games by those
phones all the day , but I couldn’t find them at night.” 姐夫大大的蓝眼睛困惑的眨呀眨。什么人也没来,哪里也没去,
两个手机都不见了。我和姐姐又把客厅细细地过了一遍,尤其是沙发,坐垫全都拿开,还是没有。于 是就让老妈帮忙。也不知道时辰,只能用晚上姐夫发现手机不见了的时候起卦。姐夫看着我妈妈掐掐点点的数手指头,很是不解。也是,我都不明白呢,你个美国鬼 子能明白什么。结果妈妈说能找到,在西南角,东西不上不下,没落地。于是我们把房子里所有房间的东南角都搜了一遍,包括衣柜里衣服的口袋都掏了一遍,也没 有找到。
我和妹妹都说妈妈算错了。妈妈没办 法,只好再次咕咕噜噜,看得我这洋姐夫一直摇头。结果老妈还是坚持西南角,什么东西都找西南角,不在地板上,也不在上面,就在半空中。于是我把眼光盯上了 沙发西南角,当时都找了几遍了,什么也没找到。垫子又搬开了,用手顺着西南角的边慢慢摸,原来两个手机都漏进了扶手和底座的缝隙里,从外面看是看不见 的。而且电池打游戏用完了,已经都自己关机了。当时妈妈很是得意。不过我觉得大概也是巧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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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四, 于粮升 (一)

(2013-10-10 13:09:38)

于粮升是于家庄唯一一个能算得上是地 主的人。可是于粮升本来不姓于,至于他姓什么,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说起来还要从他爹福顺那里开始。按辈份排,福顺应该是“信”字辈的,应该也有个大号叫于 信什么,可是没人能记住,大概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爹给了这个小名儿,就是希望他有福气,又顺利。有没有福气也很难说,家里有三间土坯房,就盖在村头东河沿 儿上,那年东河发大水,河水漫进家门,把两口子的鞋都飘走了。是也没钱挪个窝,将就着住吧。祖上倒是留下三亩山地,就在于家祖茔的旁边。所谓山地,就是 半山腰子上头,不到一尺深的土,还是半拉子石头半拉子泥,地下都是石硼,只要天稍微一干,庄稼就打绺儿,再干几天,就颗粒无收了。即使风调雨顺的年头,能 打两升小麦就是极好的了。不过比起一贫如洗的外公家,大概算是有福气把。
至于这个“顺”,那可真是不顺。十八 岁结了婚,一直到三十岁,福顺嫂也没怀个崽儿。起先福顺他娘还坐在门槛儿上指桑骂槐的吆喝, 诸如母鸡不下蛋之类的,后来就直接指着鼻子骂。福顺嫂一声儿也不敢吭。腰是越发的弯了下去。头几年,每逢初一十五,福顺嫂都要去庙里,庵堂里拜,周围几个 庵堂的师太都穿过福顺嫂捐的棉袍。香灰也不知喝了多少,总也没个消息。三十岁的婆娘,头发都快全白了,腰也佝偻了,看起来倒像五十几的人。村里人都不自觉 的改了叫福顺婆儿。到福顺他娘都入了土了,也没看见孙子的影儿。福顺倒是没怎么嫌弃老婆,只是看见邻居的小孩,忍不住抱着就放不下了。后来,大概两口子都 知道没什么指望了,福顺婆大概也对菩萨失望了,就不再去庵堂了,不捐棉袍了,清水庵的师太还就此说她心不诚,所以命里无子。
可是有没有儿子,也不是师太能说了算 的。那年夏天,据说关中大旱,到秋天的时候,汪镇的大街上就有讨饭的,一群一群的,背着破旧的棉布口袋,挨家挨户的要饭。于家庄倒是没有见过多少,大概有 来过的,也要不到什么,就只好走了。进了腊月,大街上就不见多少要饭的了, 也不知是走了,还是找到东家了。县太爷也很高兴,至少街面上看起来好多了。
腊八日那天,过了晌午,福顺婆就熬了 一锅腊八粥。小火儿慢慢炖着,天落黑的时候,下起了雪。等外头串门推牌九的福顺回来,扫了雪,两口子喝了香喷喷的腊八粥,收拾收拾准备睡觉的时候,福顺婆 突然想起来,就叫福顺去门口的麦秸垛上掏两包麦秸回来,要不明个雪下得大了,可就不好拿了。福顺嘴里应着,放下烟锅儿,踢拉着鞋,拎了篓子就出了门,划拉 了几下麦秸,隐隐看见什么东西黑乎乎的藏在麦秸下面。唬了一跳,冷汗出了一身,急忙跑回家,转身就栓了门闩。难道是罴子进村取暖了?转念一想,应该不是, 罴子早猫冬了。那是什么呢?回头拎了铁锨,小心翼翼的靠过去,发现好像是个人蜷在草堆里,叫了几声,也没回应。走近了,仔细看看,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小孩 子,还有气儿,大概是晕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饿的还是冻的。
福顺急忙把孩子抱进屋,喊了福顺婆来 看。油灯下就见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混着麦秸和杂草,黑乎乎的小脸,也看不出男女,左边脸颊上的冻疮已经破口了,黄水流出来。再看看手脚,冻疮都化脓了,一 只脚上有只大人穿的旧棉鞋,另一只脚光着。福顺婆急忙半碗温水灌下去,人是醒了,可是问什么也不说。福顺忍不住嘀咕:“难不成是个哑巴?”福顺婆倒没来得 及想这个,半碗腊八粥刚端过来,小家伙就一把把碗夺了过去,几口就吞下去了,完了还把碗舔的干干净净。福顺婆急忙要再去盛,被福顺拦住了。“看样子是饿 的,不能吃的太多,先缓缓。”
两口子急忙烧水,给小家伙洗了个澡, 原来是个瘦骨伶仃的男孩子。又找出福顺的刮胡刀,把头发全剃了。拾掇干净了,又一碗腊八粥喂下去,小东西眼睛里有了光,可还是不说话。问急了,就把脖子一 梗,象头倔强的小狼。两口子在炕头上又收拾了套被褥,打发小家伙睡下了。可是这两口子谁也睡不着了。还是福顺婆试探着先开的口,“我看也是这孩子和咱家有 缘分,要不---”福顺也有这个想头,也就顺水推舟,“明儿个还得先去和族长说说,看看成不成。”福顺婆这就要起来找福顺的衣裳要改小了,福顺紧着拦住 了,“大半夜的,睡吧,明儿再说。”
第二天一早,福顺就去了族长家,说想 收养个儿子,就把昨天晚上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族长也知道他家的情况,也不好说不,正沉吟着,福顺以为这就是同意了。大着胆子还让族长给起个名儿。到底 是要入于氏家族的,按辈份应该是忠字辈儿。可是族长就觉得,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崽子,怎么能入于氏族谱?于是就推脱着不肯给个名字。福顺却还没明白族长的意 思,以为族长要好好想想,就很满足的回了家,毕竟算是过了明路了。回家就起了个小名叫“腊八儿”,两口子都觉得这是菩萨给的儿子,兴奋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小腊八从此就和福顺一起下田,也没上 学。还是不怎么说话,大概也知道能有这样的人家收留,很不容易。什么都抢着做。挑水开始只能挑半桶,田里头拔草,割麦子,掰玉米,样样都做的有模有样。福 顺两口子是真心的喜欢这个捡来的儿子。说来也巧,腊八来的第二年,福顺家头一次山地里收了满满三升小麦,两麻袋苞米。于是就给起了大号叫于粮升。大概后来 也觉出族长的意图,所以也不管什么辈份不辈份了。
于粮升十几岁起就开始让村里人觉得不 一样,慢慢地,都另眼相看起来。起先是秋天收拾好庄稼,他就开始重新翻地,把石头都捡出来,地边上还往外多翻几铲子。这么着就靠坟头很近了。有一座坟头上 的土都滑了下来。当时村西头的于信水就说这野种动了他家的祖坟,叫了六七个自家的子侄,堵上门来,门闩,铁锨的,要揍死他。当时村里很是轰动。据说福顺都 跪下了,腊八还是被砸了个半死,可是刚能爬起床,就去了东河边,挖了黑乎乎,臭烘烘的河泥在岸边晾着。然后,一趟一趟挑到自家山地里头。光着膀子,赤着 脚,硬是一趟一趟,把福顺家的三亩山地变成了泊地一样肥的四亩好地。
天气冷下来,河边快结冰了,他就推着 独轮车,去大山里头,砍了很多棉槐条子,回家遍了筐子,篓子,后挑了去汪镇大集上卖。等河面结冰了,就砸个冰窟窿钓鱼,钓到的鱼也挑到集上卖了。还有诸 如下套子套野兔,黄鼠狼,掏老鼠洞,翻找花生,苞米,等等等等。没有一天闲下来过。什么能卖钱,他就做什么。实在没什么可以做了,就去汪镇打零工。庄里人 都说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干活,顾家的人,尤其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夏天的时候,于粮升就推着车去北海边 上的盐田里头打工。也不要工钱,说好给一车盐就好。盐池子就修在海边,一亩见方的池子,硬硬的底儿,涨潮的时候,放进齐膝盖的海水,等大日头一晒,底下就 结起盐碱花儿,这时就要拿推子,一种丁字形的长把儿工具,用力推,把地下的盐巴推到边上,过两个时辰,再推。天气越热,越是要推的频繁。所以很多人坚持不 下去的。可是于粮升好像从来没觉的热过,不停的推,直到海水不结盐花儿了为止。这时候的海水就是我们所说的卤水了。白毛女里喜儿喝的就是这种卤水。做豆腐 是最好的。
盐池子四角都有巨大的水缸,就是为了 盛这卤水的。往里头舀卤水可是个力气活,而且不能半路停下来,说半路一停,就影响卤水的质量。可是一旦盛满了卤水,这缸是不需要盖的,因为卤水比雨水重 好多呢。就是两个最壮实的汉子,也要两三个小时才能舀满一缸。粮升通常都要自己舀一缸,这样他就可以和老板要一车卤水回家。去用卤水做了豆腐,挑出来 卖。据说这种卤水做的豆腐特别筋道,能用马尾拎起来。我是不能想象,难道豆腐和砖头一样么?用根头发就拎起来了?那还怎么吃呢?直到后来,外公用这种卤水 做了一次,我看见一斤左右的豆腐他用秤钩就勾起来称,才觉得也许有可能。而且,那种豆腐真的很好吃。我现在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豆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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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四, 于粮升 (二)

(2013-10-10 13:09:40)
就这么着,十几年的时间,于粮升就给 福顺家添置了八九亩泊地,就在东河边上,旱天也不怕了,还有十几亩山地,都整治地和泊地一样养庄稼。不但如此,还在庄北头半山坡上买了块地,盖起了五间青 砖大瓦房。那门楼修的比于家祠堂还高半尺呢。进门就是个高大雪白的影壁,上面斗大的一个倒写的福字, 就和汪镇上县大老爷家的大门差不多。进了院子,东西两边都是厢房,西边的是马厩,养着拉犁的大黄牛和一头骡子,东厢房是个仓库,放着粮食和农具什么的。新 房落成的时候,庄里的人都去参观了,都是的啧啧称赞,这可不就是县太爷的享受么?福顺两口子这哪是捡个野种啊,这是捡着个聚宝盆啊。看来福顺这名字好啊, 又有福气,又顺当。福顺两口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再也不用担心河水漫进家门,漂走鞋子了。

 

无论如何,于粮升算是把福顺家的门头在于家庄立起来了,而且立得又高又大,无人不羡慕。可是关于他发家致富的版本,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据说和村后小北山后面的杀人沟有关。

 

杀人沟其实是条干涸的河床。源头就在东北方向八九里路开外的蜂子山前。后来也不知为什么断了流了,沟底只剩白沙,杂草和砾石。年间有个书生赶路,在这里被人杀了,于是这干了的河道就得名“人沟”。我每次路过那里,都觉得莫名的恐惧不安。

 

据说有一次,于粮升挑海回来,眼看就 到小北山了,过了山坡就是于家庄了,偏偏内急的不行,实在憋不住了,只好在沟底下找了块地方蹲了下来,拉完了,眼前只有块碗大的石头,想拿起来刮刮屁股, 可是一下竟然没拿起来。两只手才捧了起来,分量重的不象话,细细看去,金光闪闪,竟然是一块狗头金。这下屁股也忘了揩,紧紧的抱了狗头金就开始前后左右寻 摸,至于有没有再找到另一块,谁也不清楚。但是就这块狗头金,于粮升开始发起家来的。有人信誓旦旦说有一段时间,看见于粮升老是在杀人沟一代转悠,肯定 是和这传说有关。也有人不屑一顾,“祖辈就在这住着,别说狗头金,就是鸡头金,也没见咱这里出过。”

 

我倒是觉得这个说法是可信度比较高。 要不,那么多做生意的,怎么就都不见做的象他那么好呢?而且,读小学的时候,蜂子山前发现了金矿。据说还是个富矿,可惜量不大,不值得盖厂房,修工厂。 早上大卡车轰隆隆的开进来,傍晚拉了满车的矿石离开。那时候,车在小山村里还是稀罕物,我和小伙伴们放了学专门绕了路去看卡车。有一次,捡到拳头大的一 块车上掉下来的矿石,如获至宝,紧紧的抱在怀里回家给妈妈看。妈那时候正坐在灶前烧火,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持着烧火棍,看见我满头大汗的跑回来,献宝似 的递过去的矿石,忍不住就笑了。“是真的,妈妈,我亲眼看见从卡车上掉下来的,里面有金子!”我急急忙忙给妈妈解释,“我的朋友说了,如果埋进土里,过几 年就能全部变成金子的。”“那你自己找个地方好好埋着吧。”妈妈一边往灶坑里扔苞米棒子,一边说。我拖了父亲的铁锨围着房子转了好几圈,最后找了个好地方 埋了我的金矿石。可是后来我再也想不起来埋在哪里了。我的拳头大的金子啊,想必还在老家老房子周围什么地方等着我呢。

 

话扯的远了。:)

 

那时的于粮升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 子了。个子不高,短小精悍。因为常年打赤膊,光脚丫,腰带以上,膝盖以下,都是一样的古铜色。腰间的草绳上倒是常年别着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儿的布鞋。那是告 诉所有人,不是俺没有,娘给做的,麻绳百衲的千层底儿,厚实着呢。可是他总也舍不得穿。也是,挑海这一来一去,四五十里山路,再厚实的布鞋,也磨穿了。见 了人还是不大言语,不过憨厚一笑,倒显得人老实可靠,又能赚钱养家,慢慢地,这于粮升就成了十里八乡做女婿的首选了。

 

汪镇的丛秀才婉转托了媒人来,要给自 己的孙女提亲。这丛小姐据说模样长得好看,而且从小就饱读诗书,诗文是极好的。若不是个女儿家,定能考中个秀才的。要不是家道中落,丛秀才怎么也不愿意把 她嫁给个农夫。福顺婆一听媒人的意思,又惊又喜。可是她自己一辈子都没拿个什么主意,就实话实说,“这事儿我还得问问腊八他爹。”“那是,那是。一辈子的 大事儿呢。”丛媒婆也顺着话头往下接。两个人说好了下一个汪镇大集给回话。当天晚上,福顺婆就急不可待的把这事和福顺爷儿俩说了满以为两个人应该喜出望 外。可是还没等老爹发话,腊八竟然一口回绝了。话说得斩钉截铁,不要就是不要,管你会多少诗书。

 

福顺两口子摸不着头脑了,这丛家小姐 可是出名的知书达理啊,你这都不要,你要什么样的?为什么呀?是怎么问,腊八就是一声不吭。问急了,一撩门帘,去自己房间睡觉去了。两口子这边嘀咕了一 宿,第二天早饭的时候,福顺婆又开了口,“腊八,你要是没看上丛家小姐,妈替你回了她。可是你也该成家了,你看上哪一家,妈替你说说去?”本来没指望腊八 回话,可是他竟然说看上了信东家的四女儿。这。。。福顺两口子面面相觑,张口结舌。原来这信东的四女儿,长得实在不像个女儿家。后影儿看,除了那条长辫 子,就和个壮实的汉子没什么两样。推一车小山一样的苞米杆子,不带歇息的。整天田里头劳作,晒得也和庄稼汉子差不多。更何况,还比腊八大四五岁呢。信东 家为了供儿子上学,把女儿留在家里头做工,都留成老闺女了。这腊八好好的丛家小姐不要,怎么看上她了?

 

可是儿子的意思也不能不顺着,福顺婆 万分尴尬的回了丛媒婆,一直说自己家腊八是庄稼汉,配不上小姐,怕委屈了小姐,说的媒婆也没了火气。只好这么去回了丛老秀才。是后话了。却说这福顺婆 儿,夹了个麦秸编的蒲团,端了针线笸箩,想去信东家探个信儿。来到信东家街头,就看见信东他妈还有几个邻居正坐在街头柳树底下做针线。于是也放下小蒲 团,和大家一起做起针线来。到底心里有事,一会儿就抬头看看信东妈。信东妈正剪了一双破的不能再补的袜子,把剪下来的袜腰子拿手里比划,要缝在棉袄的袖口 上头。发觉福顺婆打量她,就问:“嫂子有事?”当着几个邻居,顺婆也没好意思开口,就摇摇头,继续拿起锥子,纳鞋底儿。

 

眼看着快晌午了,婆子们陆续的回家做饭了,福顺婆才叫住了信东妈,“四妞儿有婆家了吗?”

 

“还没呢,也老大不小了,可是她爹说不急。怎么能不急呢,真是---”信东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你家老头子想给她说个啥样的婆家?”福顺婆鞋底儿也不纳了,紧盯着信东妈。

 

“能说个啥样的?头两年还有给四妞提的,她爹说什么也不同意。在年纪也大了,还能挑啥样的?”信东妈一边摇摇头,一边收拾起针线笸箩,要回家做饭。

 

“那你看我们家腊八行吗?”一句话说的信东妈愣在那里,“啥?八?”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你家门槛都被媒婆踏平了,挑什么样的没有,怎么能看上我家四妞儿?嫂子你----”

 

             “我不开玩笑,你看要是合适,我就请媒人上门了?”福顺婆无比诚恳的说。
 

             “那还用说,当然愿意了。”信东妈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那你不用问问当家的?”福顺婆还是不放心。

 

“不用,这么好的亲事,我当然能做 主。”怕跑了金龟婿,信东妈胸脯拍的啪啪响。于是,就这么着,家一拍即合,挑了好日子,吹吹打打,就把四妞给娶了过来。当时庄里人谁都不明白,凭着于粮 升的本事,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媳妇?等几年以后明白过来,于粮升的日子已经稳稳当当的是于家庄里头一份了。

 

信东家本意是让四妞嫁到自己庄里,家 里有事也能有个照应,更何况,是嫁到庄里最好的人家。可是也不知这于粮升给四妞灌了什么迷魂汤,四妞成家以后,一心只想着夫家,彻底不管娘家了。为此,于 信东曾堵在福顺家门口跳着脚大骂过几回,也没用。众人都劝他,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想开点儿吧。四妞儿倒是没事人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一点都不耽误。

 

于粮升结婚后没几个月,有一天过晌 儿,福顺和几个老伙计街头拉呱,坐了半拉砖头,倚着后头一垛麦秸,说着说着,头一歪,没等众人抬回家,人就过去了。福顺婆知道以后,就痴痴呆呆的,不几 天,也随着去了。于粮升摔孝盆子,顶孝帽子,尽了孝子全套的仪式。庄里人都说就是个亲生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庄里人现在还有人念叨那场盛大的白事道场。一 丈多高的孝棚子,外头流水的宴席,里头满院子的和尚敲敲打打,直热闹的象过年。可不是吗,庄里凡是到灵前磕个头拜拜的,都有三尺白布,一个白面的莲子饽 饽。就是过年,好多人家也舍不得蒸这么大一个纯白面的饽饽啊。来庄里人凑在一起聊起这场白事,竟然没人落下过。那是多么排场啊,整个庄里的后生小辈都磕 过头哦。谁家能有这么大手笔?别说是捡来的儿子,就是亲生的,家庄还没见着这么一个能给爹妈办这么排场的葬礼的呢。

 

有人也是不胜唏嘘,福顺两口子,也就享了这么几天的福,好日子才开始,这么早就过世了呢。我倒是觉得,福顺真是有福气的。有几个人能够前一秒还高高兴兴聊着天,后一秒就过世了,去的这么开心,从容的呢?

 

自从结了婚,于粮升就把庄稼活都交给 四妞儿了,自己彻底开始挑海的日子。直到看着四妞一个人收拾着十几亩地,比个男人还能操持,庄里人才明白过来,为啥这于粮升不要丛家小姐,偏偏要娶个男人 婆回家了。据说四妞儿生老大的时候还在东厢房推磨,磨豆子,做豆腐。当时四妞儿怕推杆磨破了大褂,就把大褂掀起来,磨竿抵在浑圆的肚皮底下,也不知是用错 了劲儿,还是到了日子,总之,等四妞儿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回正房了,就把大女儿生在了磨道上。当时自己收拾了一下,用件大褂一裹,放在旁边的大笸箩 里,然后推完了剩下的豆子,才回的正房。

 

四妞儿在家操持的辛苦,于粮升也不轻 松。一两百斤的担子,四五十里山路,一天一个来回,想一想都觉得肩膀疼。可是从没见他愁眉苦脸的抱怨过。反而自从开始挑海,他话也慢慢多起来了。他什么都 挑,什么都卖,庄里人也跟着长了不少见识。比如说海蜇,尽管于家庄离北海只有二三十里地,可是当时也没人吃过新鲜的海蜇。这海蜇就和冰块一样,离了海水就 开始化,三两个时辰后,就剩一片粘粘的皮儿了。所以要挑海蜇,要一路小跑,赶在海蜇化了之前卖掉。也不知这于粮升是怎么跑的,反正海蜇到了庄里,还很新 鲜。可是大家都不会吃。于是,于粮升就先自己回家做了一盆。海蜇切成指顶大的丁儿,菜园子里新摘的香菜切的细细的,大蒜捣的碎碎的,芝麻炒熟了,擀面杖擀 的细细碎碎的,再加了米醋,可是不用放盐,因为新鲜的海蜇也是咸的,端出来请大家尝尝。那又鲜又香的味道,让人回味无穷。(我也特别爱吃这一口儿,今年回 国吃的现在还在回味呢,可惜美国这里买不到。)后来,他挑的海蜇每次都会一扫而空。

 

他也挑海带回来卖。不同于现在超市里 的挂着白霜的干海带,他挑回来的新鲜海带碧绿碧绿的,柔软的象上好的绸缎。于家庄人也是跟这于粮升学的怎么做海带。他把刚挑回来的海带就那么在汪镇大集街 边上铺开了,好几米长。翠绿翠绿的,无论谁来买,他都一边卷着海带,象卷一块抹布一样,一边叮嘱:“先别着急洗,就这么放锅里带着海水蒸,开锅几分钟,然 后再拿出来洗,这样才嫩呢。”也有不信的,这怎么能下锅呢?又是泥又是沙的,还是洗干净再煮,可是这样的煮出来的海带就和牛筋差不多,怎么嚼都不烂。反而 用他的法子做出来的海带,新嫩无比,入口即烂。后来,这方法外公从他那里学了来然后教给了我。

 

最好看的是他挑的对虾。外公说,那时 候,我们这一带,无论多穷,结婚的喜宴上是一定要有一盘对虾的。一只就有一尺左右,两只煮熟了,一反一正,正好一盘儿。红彤彤的,象征红红火火,圆圆满 满,双双对对, 所以“对虾”的名字是这么来的。我当时听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是那时我真没见过一尺长的对虾,总以为外公是在编故事,后来妈妈说她小的时候还见过那么 大的对虾,我才半信半疑。不过即使到现在,我也没见哪家超市里有过一尺长的对虾呢。

 

婚后第四年,四妞儿生下儿子于满仓。 老族长觉得于满仓这名字不好,当时还郑重的去了粮升家,要他给孩子改个名儿。毕竟是于家庄的人,得按辈份来,怎么能随便就起名儿呢。满仓当个小名儿还好, 大号还是要按辈份起的,好象完全忘记自己当时不给于粮升排辈儿的事情了。据说后来于满仓是起了个大号,可是庄里谁都不记得了。且满仓的儿子倒是随了辈份 儿排的,可是他后来捐了秀才,大家一直都叫于秀才,也忘记了大号了。等于秀才的儿子大了,解放了,也不兴排辈份了。于秀才给老大起了个名儿叫“于进江”, 老二就叫“于进海”,也没按辈份来。当时庄里人都看稀奇一样议论这俩名字。厚道的说真是好名字啊,鱼进了江了,进了海了,可不就大有前途,大显神通了!刻 薄的就说,那要是再有个老三,老四,就该叫“于进锅,”“鱼上桌”了?后来我的三姨嫁在自己村,我的小表弟就叫“于世卓”小的时候我还经常逗他,“你正 经应该叫于上桌 才对。”每每逗的他眼圈红红的,委屈的不得了。哈哈。

 

满仓小时候就和娘一起做庄稼活,家里 家外都是一把好手。等到十几岁上,也和他爹于粮升一样,长成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于粮升做主,就娶了梁家屯王铁匠的女儿小娟做老婆。这小娟长的高挑的身 材,巴掌大的小脸儿,尖尖的下巴高颧骨,浓眉大眼的,如果不是皮肤太黑啊,到算是个美人。可是庄里人说起她来,都是一句话,“黑的和驴粪蛋子一样。”于粮 升看上小娟倒不是因为她的长相,是因为两家经常一起在汪镇大集上摆摊儿,就看着这铁匠女儿帮忙算帐,卖个犁头,镰刀的,连算盘都不用,张嘴就来。比个老账 房还麻利。可是粮升老婆四妞儿不同意,因为小娟这尖尖的下巴高颧骨,据于风水的说法,克夫。我当时还和外公理论呢,那都是迷信,才不对呢,那样的小脸儿才 好看。也是,现在的女演员不都是花巨款把脸修成锥子样么?要真是克夫,谁还敢呢?后来和闺蜜谈论起来,我那女汉子闺蜜指点我说:“你知道什么,克死了才好 接遗产呢。”我---我只好半信半疑。

 

可是反对归反对,到底于粮升做主,就 这么娶了小娟回来。那时候,于粮升家已经有泊地二十几亩,山地几十亩,是于家庄首屈一指的地主了。按现在的话说,这于满仓也算是富二代了,应该是会享受的 一代了,可是他抠门起来,比他爹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有一年他替老爹于粮升去汪镇大街挑个长工,去了就吆喝,“谁能吃肉?跟我走啊---”当时有许多蹲在 墙根儿底下等着找工的汉子们都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只听说招工要找能干活的,从没听说要找个能吃肉的。幸亏有人认出他是于家庄的少东家,就有几个犹犹豫豫 的跟着他回了庄里。于满仓也不含糊,就叫人宰了头猪,留下半片猪肥肉,切了寸许大的块儿,上锅就炒。可是只炒到五分熟,就停了火,然后就冲着汉子们喊, “谁吃的最多,就留下来,每年两吊钱。”

 

那时候,两吊钱可是个好工钱。不过不 仅是找工的汉子们,连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都糊涂了,这肥肉可是好东西啊。买二斤回家,炒好了猪油,半年的菜油都指望它呢,这一项抠门的于满仓怎么舍得就这么 给人白吃了?若干年以后,一直留在满仓家做长工的伍叔对后来做小长工的外公说,当时他吃了满满两海碗半生不熟的猪肥肉,所以他就留下来了。据于满仓说,能 吃的人才能干活。可是从那以后,伍叔半点肉星也不能吃,就是闻到肉味儿都恶心。就是逢年过节,在东家家里,也吃不了荤菜了。庄里人这才明白过来,满仓这两 海碗肥猪肉,抵了长工后半辈子的荤菜呢。

 

谁也不知道,这于满仓小小的年纪,哪 里来的那么多心眼子。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于满仓比他爹更不在乎庄里人的看法。还是先从满仓的婚事开始说起吧。迎亲那天,为了省下租金,满仓连花轿也没租, 就用几尺红布把自己家的马车打扮一下,然后摇着马鞭,自己驾着车子去接新娘去了。那可真是让庄里人开了眼,头一回见有人这么接新娘,还是庄里首屈一指的富 人家。(后来这法子倒在当地流行起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大概这样方便吧。)王铁匠当时也没难为他,就这么把女儿嫁过来了。三日后回门,大青骡子拉 的架子车上拉了满满一麻袋东西去了铁匠家。庄里人好生奇怪,这满仓怎么大方起来了?送老丈人满满一麻袋东西?后来还是在满仓家帮厨的李嫂说出来,那是盛了 满满一麻袋的爆米花。看着好厉害的一包,其实不到半升苞谷呢。那以后,于家庄多了句歇后语:炒爆米送老丈人-------装包!那就和现在的“装B”是 一个意思。

 

当天回来的时候,半路上小娟儿要解个 手,满仓就是不让,要她忍着等回到自己地里再尿,可是小娟到底没忍住,跑进邻村的苞米地里放了水,于是满仓一路上一直骂到家,这败家的娘们,那可能长两棵 好苞米呢,咋就不能多忍一会儿?自此,于粮升家不时传出满仓的叫骂声。王小娟也不回应,直到于满仓三十几岁就意外身亡,连个尸首都没寻回来,她一声儿也没 哭,一滴眼泪儿也没掉。庄里人都指责小娟,都觉得她克夫,克死了满仓还不号丧,小娟也是一个字也没辩解。

 

福顺家自于粮升起就是单传,满指望到 小娟这里能开枝散叶,可是头里生了后来的于秀才,接着滑了几胎,这于秀才连个姐妹都没有了。于秀才六岁的时候,小娟就商量着要让儿子上学堂。满仓是一万个 不同意。后来还是粮升出了面,说多学学,才能算帐管家,满仓这才点了头。先是考了童生,满仓乐得走路都哼着小曲儿。后来考了几次秀才都不中。满仓就较上劲 儿了,最后也不知怎么心一横,给儿子捐了个秀才。满仓舍得花钱了!庄里人直呼,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于是这于秀才就以读书人自居。也不知 道是物极必反,还是多读了几年书,于秀才倒是和他爹满仓绝然不同,为人很斯文和气。有一次镇上和同窗喝酒论诗文,回家晚了,叫了德才爹的驴车,还给了三个 大钱的车脚钱。第二天于满仓知道了, 就像剁了尾巴的猫一样叫起来:“三文钱!你竟然给了三文钱!谁不知道汪镇到咱庄两文钱就足够了,何况天晚了,你不叫他,他也要回家的,顺路捎上你,不用给 钱也使得!你这败家子儿!”说完了四处寻摸,要摔件家什发泄一下,可是碗碟子摔碎了是要花钱买的,就是顶门杠子也拍摔折了,于是气呼呼的拿起炕上扫炕的笤 帚疙瘩,狠狠地扔在地上!

 

这王小娟自从嫁给了满仓,只拿过一回 主意,那就是关于儿子的婚事。满仓给儿子看好的婚事是邻村泽西村的一个姓徐还是姓许的寡妇。比于秀才大了几岁,但是家里有几亩好地,就在泽西村和于家庄交 界的地方,这边就是满仓的苞谷地。要是秀才娶了这许寡妇,这几亩好地就会当嫁妆带了过来。只是许寡妇有个一岁大的儿子,这一点让满仓不是很满意,可还是惦 记那几亩好地。许寡妇族里的几个叔伯兄弟也盯着这几亩好地呢。以许寡妇琢磨着要是能嫁进满仓家,那是最好的。 有个财主靠山,自己和儿子就有人照应了。于是当满仓托人委婉的一说,许寡妇一点也没拖延,立马就同意了。

 

可是儿子于秀才和老婆小娟是无论如何 也不同意。先是老婆小娟头一个反对。你要是以为小娟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就错了,也许满仓正巴不得呢,你死了, 我正好纳了许寡妇做填房。小娟到底会算账,脑袋里头一转,就提出要和离。这可了不得了,虽然家里的房子和地是不会分出去的,但是小娟要一头大青骡子,还有 这几年家里用的犁头,铁锨,锄头等等,包括大青骡子脚底下的铁蹄子,都是从老丈人家拿的,这帐也要算清了。这可真要了满仓的命了。

 

更加上儿子也说了,老子一天不改主 意,他就一天不吃饭。反正是不会娶这寡妇。如果爹再不同意,那就让这许寡妇再当一回寡妇。家里闹的鸡飞狗跳的,满仓一边心疼儿子不吃饭别饿坏了,一边又心 疼着几亩好地呀,真是左右为难。知子莫若父,最后还是于粮升出了面。本来自从满仓成了家有了儿子,虽说没分家,可老粮升也不多话。这回看闹的实在不象话 了,就把满仓叫了过去,实话实说,“许寡妇家那几个叔伯也不是善茬儿,怕是你也不好得那几亩地。而且她那儿子早晚你是要给他盖房子,成家的,也是一大笔 钱。我这孙子好歹算个读书人,顶要脸面的,我看这亲事就算了吧。

 

里外夹攻,左劝右说,好歹满仓松了 口。小娟立马就请了媒人要给儿子聘下村东北十里远的吐羊口村一家刘小姐。那是儿子自己想娶的姑娘。这刘家小姐祖上是刘庸刘罗锅子,据说是乾隆爷时的宰相。 刘家祠堂上至今还悬挂着乾隆爷御笔亲题的匾额。文革的时候,有位刘老爷子拼了性命把这匾额藏了起来,等红小兵们来砸祠堂的时候,他指指自己家的灶坑,说早 就劈了,烧了。就这么着躲过一劫。后来改革开放了,又郑重其事的拿出来挂上了,结果县里头,省里头都派人下来要这块匾额,说是什么一级文物,要放到大博物 馆去的。结果村里人就是不给,现在还在刘家祠堂挂着呢。这是后话了。

 

这刘家小姐是真正大户人家出身,虽然 现在家道没落了,可是知书达理,温和娴静。也是远近闻名的一颗明珠。等刘家人一打听,原来于满仓是这德行,人家马上回绝了。急得小娟一趟又一趟往媒人家里 跑, 又应许了结婚就分家,各家过各家的,只希望能给儿子娶个称心如意的媳妇,甚至把儿子的文章都让媒人捎到了刘家。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刘家最后竟然同意了。这 边老粮升和满仓张罗着要再盖座房子给秀才做新房,怪事儿就出在地基打好的那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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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四, 于粮升 (三)

(2013-10-10 13:11:10)

回到满仓给儿子于秀才盖房打地基的那个晚上。尽管后来很多人回想起来的时候都说真是凑巧了,要不然什么都不会 发生,可是当时谁也没觉得有任何的先兆。当天下午,倒是出了点事儿,本来不大,就是满仓和伍叔驾着自家的马车去十几里地远的鞠家窑拉砖,回来的路上,也不 知是拉得太多,还是路不好走,一个车轮陷进土坑里了,本来没什么大事,只要把砖头卸下来,把车子拖出来就好了,可是偏偏满仓看着车子猛地往左边一沉,压的 大棕马一个趔趄,他心疼地急忙去抬车辕,也是下意识的,那么重的砖头,怎么能抬动呢。结果,大棕马受了惊,猛地一窜,又被车子拽了回来,一来一回,一蹄子 踏在满仓的右脚面子上,而且,车子一晃悠,车轴断了,眼看着车轮歪了出来。

满仓疼得满头大汗,也不知是脚疼,还是心疼,总之是不能动了。叔连忙托了人回庄里送信,家里头一听就炸了锅一样,还幸亏老粮升压得住场面,叫人套 了大青骡子,准备好了另一架马车,带了两个后生,又回身叫了小娟一起,前去处理了。临走之前,再三和当时的包工头双庆解释,请大家多包涵,晚上的酒席他不 能陪了。双庆也是本庄的,因着在庄里辈份高,谁都称一声庆叔,以本名到不大有人知道。庆叔带着一帮人,就像现在的民工头带着队民工,给人建房,砌墙什么 的,也不偷工减料,在周围十里八乡口碑极好。听了老粮升的话,连摆手,“您太客气,大事要紧,您先去看看人怎么样,家里不用担心。”

老粮升回头又叮嘱孙子千万好生陪酒,匠人忙活了一天了,不容易,晚上吃好,喝好,明儿还有得累呢。秀才头点的小鸡吃米一样。老粮升这才急急忙忙带人 走了。却说于秀才,去新房的所在转了几圈,也帮不上什么忙,又回家转几圈,家里只剩奶奶四妞儿和雇来的两个婶子在院子里临时搭起的灶台上忙活,他也插不上 手,只好又转回来。好在这新房就建在老房子旁边,是买了原来邻居的几间茅草屋,推到了,要翻新。就这么来回溜达,那边都觉得他碍事儿,后来自己也觉得不对 劲,就进了堂屋。堂屋里拼了两张大八仙桌,满满的烧好的鸡鸭鱼肉,等着匠人们回来就好上桌的。

也是和该出事儿,偏偏这于秀才盯住了桌上的两盘红烧鱼。也不知道是什么鱼,一尺半还长的鱼身子,鱼头和尾巴都稍微地探出盘子边儿了。秀才想着爷爷嘱 咐了要好好招待匠人们,自己也觉得匠人们很辛苦,想着让他们吃得好点儿,于是就自作主张,叫来了外公和另一个帮工的小丫头,小名就叫春红的,要他们俩把这 两盘的鱼刺都择出来,好让匠人们吃得舒服点儿。外公当时八九岁的年龄,春红大概大几岁,两人拿了筷子急急忙忙的抖露,春红大几岁,多了个心眼儿,拿了两个 大苞谷叶儿,把鱼头偷偷的裹进去。外公看见了,也裹了鱼头藏在桌子底下,然后拣干净了鱼刺,往外扔的时候,还偷偷嘬了嘬鱼刺呢。到底是大鱼,即使去了骨 头,还是满满一盘子鱼肉。接着外公就和春红掩了裹着鱼头的苞米叶儿悄悄儿地溜到外头墙根底下,旁边就是挖地基出来堆的土堆,两个人蹲在那里偷偷地吃鱼头。 外公说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鱼头了,每一根骨头都舍不得吐出来,尤其是鱼脑子,鲜美无比啊。也不知是因为听了外公的话,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后来也特别爱 吃鱼头。直到现在,我也觉得鱼身上最美味的部分是鱼头呢。

当时天已经黑了,泥瓦匠们收了工,说说笑笑的回到正房,洗了手,脱鞋上炕,排好了席位就等着开饭了。桌子上先上了四碟压桌脚的凉菜,分别是凉拌猪耳 朵,油炸花生米,凉拌海蜇皮,和切成片的红烧牛肉。碟子里头码的满满的,一看就是真心要让大家吃好的,不象有的人家,请客就只摆几片肉片,看着好看,几筷 子下去,就见了底儿。于秀才屈膝坐在下手儿陪客,面对着一圈匠人,也不会说什么场面话,只会不停的让酒,高粱酒斟的满满的,庆叔一发话,大家就一起喝起 来,反正大家都知道,秀才和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驴,也不介意。

我们那里的风俗,无论什么宴席,但凡上点规格的,头道菜一定是鸡,俗话说“鸡打头”,最好,鸡头还要放在盘子沿儿上。然后就可以随意上菜了。四妞儿 做的鸡满满一大海碗,春红端着小心翼翼的上了桌。匠人们一边吃,一边心里头暗暗高兴,到底是庄里的首富啊,别看满仓那么小气,酒席还真不赖。众人心里一 舒坦,酒就喝的格外顺道。三五道菜吃下去,酒也喝了好几盅了。时候就见春红端着硕大的鱼盘子过来,刚一上桌,众人脸上“刷”一下都变了颜色,然后齐刷 刷地看向庆叔。庆叔脸色也是一沉,扫了秀才一眼,秀才还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着倒酒,这边庆叔的脸色已经变了几变,然后抿了口高粱酒,举了筷子说了声吃鱼, 众人这才继续下去,只是桌上的气氛变的诡异起来,秀才却还是什么也没发觉,因为不胜酒力,他只陪了两盅,就已经面红耳赤,觉得脑袋晕晕乎乎,那里还有什么 精力去观察匠人们的脸色呢。

原来,当地的风俗,自己家吃鱼无所谓怎么做,但凡要请客,上桌的鱼,一定要有头有尾,而且上桌的鱼怎么摆放都大有学问。鱼头冲着几席,鱼肚朝着几席 一定不能错了方向。时常有客人因为主人的鱼放的位置不对,认为是怠慢了他们,然后抄起筷子,搛了鱼眼睛吃完就摔筷子走人的,寓意就是你家人有眼无珠,不拿 我当高客招待。这一边客人想着你不尊敬我,才摆错了鱼头。那一边主人就觉得你不给我面子,当着那么多人说我有眼无珠,太让我下不来台,就此打起来的大有人 在。这样的结局往往是两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也许这样的风俗很好笑,而且不一样的地方风俗就不一样。当年我刚结婚的时候,也红烧了一条鲤鱼,刚端上桌,我那老公就瞪圆了蓝眼睛,“这。。这。。。”“怎么了?这是红烧鲤鱼啊,你尝尝,很好吃的。”

“不行,它眼睛在看着我呢,我没法吃。这明明就是鱼的尸体,怎么能这样就上桌呢?”这美国老白不停的嘟囔,我就火了,“那去了头和尾巴就不是鱼的尸体了?还不是尸体的一部分?掩耳盗铃!”只是我英语实在有限,这掩耳盗铃还是用中文说的,一着急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了。

“那不一样,吃的食物不能这样,有鱼刺我没法吃。”听着他还在不停的唠叨,我,“爱吃不吃,有本事,你连尸体的一部分也别吃,我才佩服你。”我那无 肉不欢的老公委委屈屈看了我一眼,才说:“那过不了两天,你就看见我的尸体了。”可是后来,他用筷子比我还麻利,挑鱼刺比我还利索。当然了,这都是我培训 的好。 :)

又跑题了,还是回到于家庄的酒席上。即使乡里人因为摆错了鱼头的位置打起来,到底是一盘有头有尾的鱼,总比一盘乱糟糟的鱼肉好啊。谁知道这鱼肉是他 们家几顿吃剩下的凑起来的?本来众人酒就喝的不少了,这么一折腾,心里有了气,闷酒喝得就都有点高了。吃完了饭出门的时候,脚步都有点摇晃了。当时外公正 在饮牛,因为院子里头搭了临时的锅灶,所以大黄牛就拴在街门外头的拴马桩上。外公正蹲在拴马桩后头小心的扶着大木桶,木桶里有大半捅兑了半瓢玉米面的井 水,大黄牛正“兹拉兹拉”的喝着,“呸”,不知是谁一口浓痰差点吐到外公头上。外公也不敢出声,怕惊了大黄牛,顶翻了水桶,那可是要挨骂的,倒是歪着头探 出去,想看个究竟。

就见其中有一个匠人口齿不清的说了句:“太欺负人了,从来还没遇见这样不拿我们当人待的人家呢。”

“就是,庆叔,你说怎么办?”马上就有人随声附和。外公也不知道哪一个是庆叔,只看见其中一个点了点头,于是就有两个人蹲下来,打开了包工具的包 袱,铁钎子,锤子拿出来,月光底下,就见两个人随手捡起快石头,蹲在土堆旁边,叮叮当当,几下就凿出匹活灵活现的小马。外公看得心痒难熬,急得想要了这小 马,可是又不敢松手,捅里还有小半桶面汤,大黄牛还在慢腾腾“拉兹拉”地喝。等外公再探出头,就看见地上多了四辆马车,四匹活灵活现的小马架在车前头, 别提多好了。外公当时就要窜出来讨一架,可是还没等他出来,就看有人一挥手,估计是庆叔,然后众人呼啦一下,拿起马车和小马朝刚砌好的地基走去。外公也顾 不得了,大半个身子探出去,差点带倒了木桶,就看见他们分别在地基的四个角忙活了一阵,然后就收拾好工具,各自回家了。

等大黄牛喝完了玉米汤,外公急忙跑到新房的地基那里,四个角都转遍了,也没看见小马车藏在哪里,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去送桶了。

当时外公并不知道,他无意间发现的这件怪事儿,怎样改写了他东家一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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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四, 于粮升 (四)

(2013-10-10 13:12:50)
当 天晚上,老粮升打发伍叔几个人赶着大青骡子拉着砖先回了于家庄。他和小娟又雇了俩人直接把满仓抬到了十几里路外的四甲屯,那里有一家祖传几代的捏骨大夫, 一直折腾到天快亮了,才回的家。据捏骨大夫说,骨头没事,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外公倒是看见满仓那右脚背肿得和馒头一样,下不了炕了。
老粮升张罗着,找于风水看了时辰,泥 瓦匠们上梁,铺椽子,封顶,续瓦,结结实实地忙了十几天,房子终于完工了,就等着木匠们做好了门窗,然后屋子里头就可以挂白灰面儿了。庄户人家都用泥巴, 和了谷糠抹墙面,屋子里头乌漆麻黑的,点了油灯也不亮堂。老粮升专门买了白灰,就是我们如今称作生石灰的,准备到时候挂墙面子。满仓被抬回来的头几天,躺 在炕上动不了,烦躁不安,干着急也没用。只好倚了被子,隔着窗户大骂一通,一会儿骂外公没把院子扫干净,角落里还有两坨鸡屎,一会骂老婆小娟,烧饭多用了 半捆柴禾,不会过日子。真是鸡飞狗跳,吓得外公走路都顺着墙根儿,尽量不要让满仓看见。
正好新房封了顶儿的那一天,外公正在 叉了麦秸铺羊圈,就听满仓一连声儿的叫他,外公急忙跑进屋,满仓当时正头朝外,脚冲着窗台,躺在炕上,直直的盯着窗户上方问外公,“你看看顶棚(天花板) 那里有什么?”外公抬头看了看,和自己家黑乎乎的,直接能看见椽子的屋顶不一样,满仓家的顶棚,糊着雪白的窗户纸,就傻乎乎地说:“很白啊。”
“谁问你白不白了?你看见有什么东西没?”满仓仰着脖子紧盯着外公问。
“没看见什么东西啊。”外公摸不着头脑了。
“你好好看看,窗上头那墙和顶棚接头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东西在动?”满仓越发皱起了眉毛,可是外公只能摇摇头,真的什么也没有啊。
“你就没看见一辆一辆的马车正顺着顶 棚从西边往东边走?车上装的满满的麻袋呢!”这下外公也不往上看了,反而看了看满仓,他看起来倒不像喝醉了,或者做梦。也许是因为脚面子肿了,天气又热, 化脓了,人就开始发烧,烧糊涂了。外公一边往外头走,一边这么想着,临出门,还回头看了看。满仓还在直盯盯地看着顶棚呢。
满仓家是四间瓦房,西边一间给秀才住着,然后就是堂屋,盘着锅台,东边两间,满仓和小娟儿住着。外公走到院子里又回头看看,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摇摇头,继续干活去了。
新房子刚刚封了顶儿,就开始下起大雨 来了。于是新房子就起了个空空的架子,木匠也好,泥瓦匠们也好,都只好停了下来。按说已经入了伏了,下大雨也很正常,哪一年夏天不下几场呢?所以谁也没当 回事儿。嘻嘻哈哈,收拾收拾家伙,热坑头上一躺,等着雨停了,干嘛干嘛去。可是大雨一直下了三天。头一天,还有人拉了渔网去东河里头拉鱼。两米宽几米长 的渔网两头绑好竹竿,有人先游过河,然后河岸上一边一个人,拉紧了渔网,隔一会就抄起来看看,还真网到几条大鱼。后两天,就没人敢下水了。河水涨的不成样 子。浑浊凶猛,不时能看见上游漂下来的树啊,木板啊什么的。靠近河岸的庄稼地也被河水拉走了不小的一片。
满仓越发的躺不住了。脚背虽然不怎么 流脓了,但还是没消肿,可是也顾不得了,惦记着自己河沿上的几亩春苞米,几次嚷着要去看看。小娟说什么也不让。等第三天的下晌,雨看着像要停了,小娟去了 邻居家要点“引子”(酵母)蒸馒头,顺便要个鞋垫样子,就耽搁了一会儿。屋里头满仓就急忙挪下了炕,找了块油纸包了右脚,披了蓑衣,挪到门口,看见有个挠 子竖在门背后,就拄在手里头,一点一点的蹭出了门。这挠子其实就像个俩腿的钉耙,往草垛上一扎,再一拉,就能划拉下来好多草。分量也不重,满仓拄着还挺顺 手。也不知他用了多久挪到了河沿儿上。当时于瘸子也在河沿儿上远远地站着,隔着几棵树,看见满仓还问他,“你脚好了吗?”满仓只顾看向对岸自己的苞谷地, 半拉都被河水冲走了,痛得简直要顿足捶胸,可是脚又不能跺,那里还有心情应付于瘸子。
于瘸子讨了个没趣,就转过头,这时就 看见河水上游漂过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好像还在动。满仓同时也“咦”了一声,又挪近前一点儿,都踩进河水里了,才看清原来是一头大肥猪,顺流而下,一转眼 就要漂过去了。估计当时他根本想都没想,下意识的就伸出了挠子,想勾住那头猪,脚下又紧着往前走了几步,挠子是搭着猪了,可是脚下一晃,一个趔趄倒了下 去,还舍不得松手,就随着大水往下游去了。后来,于瘸子说他最后看向满仓的时候,只看见他一点黑乎乎的影子在大黑猪的后面,几个起落就都不见了。
当天夜里,雨又大起来了,村里头后生 们都打起灯笼,顺着河岸往下找了二三十里也没看见一点影子,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还是没有消息,老粮升这才死了心,带着众人回了村。一回来,他就病倒了,头 发几天就全白了,好像被抽去了脊梁骨,人一下子塌了下来。有人说是因为老年丧子,也有人说是因为后悔没听于风水的话,娶了个克夫的儿媳妇。总之,那个精壮 的,走路虎虎生风的汉子,一夜之间就老了。
村里头议论纷纷的还不止这个,还有秀 才没过门的媳妇,刘家小姐坚持要给公公守孝,还说要守三年,然后才能嫁过来。庄户人家,过了五七,百天,就谈婚论嫁的不少,有时候,赶着春种秋收的,多几 天,少几天,也没人见怪,那里有守三年的孝的?秀才也没工夫理会众人的议论,家里头担子一下子落在他肩上,真是不知道怎么办好。圣人云,书中自有千钟粟, 可是圣人没云这粟米,苞谷要怎么能从地里头的小苗,变成碗里头的饭。也许圣人云了,可是光云不行,还要做才有的吃。于是秀才决定先把圣人放一放,和家里头 的几个长工一起出工,像他爹满仓一样,去田里头干活儿。下田的那一日,秀才特意穿了短衣,可是来到东河边上,还是愣住了。原来河里有几块石条搭着,好歹能 走过去。那一场大雨,不仅带走了秀才爹,石条也不见了。庄里人出工都是挽起裤腿到大腿根儿,趟过去。这可难住了秀才,再怎么着,也不拉不下面子这么做。后 来还是伍叔背了他过的河。
田里头没锄上半个时辰的草,秀才就受 不了了。锄头根本不听使唤,不是把玉米当草给锄了,就是差点锄了自己的脚面子。手忙脚乱的,伍叔急忙把他让到地头歇着。这断断续续十几天的雨水,正好是春 苞米扬粉的时候,雨水浇的苞米没办法授粉,今年的春苞米算是玩了。只能指望这麦子收完后种得二茬儿苞米,庄里人叫半夏子苞米,可舍不得秀才这么糟蹋苗儿。 秀才坐在地头很是郁闷了一阵子, 后来就再也没去地里添过乱子。
那一年的秋天,春苞米只结苞米心儿,一个苞米粒儿都不见,庄里人都垂头丧气,没了指望一样。尤其是于瘸子家,本来他家有两亩山地,舍不得种小麦,因为小麦产量太低,就全种了春苞米,这一下,瘸子老婆天天在街门口号丧,日子没法过啦!
说起这瘸子老婆,也是庄里一大名人。 长得就像颗泡起来的胖大海,浑身上下,那里都圆圆的,软软的,时懒得什么也不做,但是但凡和吃的有关系,再 苦再累都不怕,而且什么东西都能变着法子吃下去。那时候庄里人也都要野菜和着粮食吃,可是谁也没有她的花样儿多。春天她能用榆钱烙榆钱儿饼,槐树花儿包包 子,更不用说荠菜饺子,野葱面条等。夏天就打发两个儿子和女儿下东河摸鱼网虾,网到的小虾带回去,放磨盘里推的细细的,加了鸡蛋蒸着吃。
最让庄里人佩服的是她煮地枣儿。地枣 儿其实是一种野生的葱一样的植物,有小的葱头一样的根,通常长在山顶的岩石旁。瘸子老婆懒得去田里干活,可是挖地枣儿却从不怕累。早上高高的山顶爬上去, 傍晚满满的一篓子地枣儿拐下来,浑身的肉一晃一晃的往家走。然后生火,烧满满一锅水,开了以后,把洗好的地枣儿放进去,再等水开了,要一边一点点舀出变的 暗红的水,一边加新水,一直要这么倒腾几个小时,才能去掉地枣儿的苦味儿。通常庄里人没有谁愿意做,费柴禾,费时间。可是瘸子老婆不管,哪怕明知冬天没柴 禾了,哪怕煮好了已经半夜了,也要煮,也要吃完,等不及到第二天早上。庄里人每每提起她,都是一样的不屑,就知道吃,用现在的话讲,真是正宗吃货一枚了。 可是于瘸子从来没嫌弃过自己老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一个长短腿儿,有人愿意嫁我,还给我生儿育女,我知足了。”
其实瘸子也不是生下来就瘸,话还得从 瘸子两岁的时候说起。那时候瘸子有了两个姐姐了,一个十岁,一个八岁,老三是个儿子,爹妈欢喜得不得了,田里头忙活起来,就让两个女儿照顾瘸子。那时候瘸 子不瘸,牙牙学语,摇摇晃晃跑的也不慢。两个姐姐也真心亲这个小弟弟,成天不是后边背着,就是前面抱着,更有时候,放肩膀上头骑着。有一次,瘸子爹妈出 门,让两个女儿推磨,磨豆子。两个姐姐把瘸子放在磨盘顶上,一边一个推着,瘸子坐在上头,转着,乐得咯咯笑个不停。也不知是怎么了,一只脚就进了磨眼儿, 只听哇的一声,两个姐姐急忙抱,可是腿卡住了,好不容易弄下来,怎么哄,弟弟还是哭。两个姐姐吓坏了,搂着弟弟一起哭起来。瘸子爹妈一回来,唬了一跳,后 来一看儿子的脚,破了点皮儿,训了女儿一顿,哄好了儿子,也就撂下了。
可是两个姐姐后来发现,弟弟的腿不敢 走路了,两个人吓的也不敢和爹妈说,等瘸子妈发现了,带瘸子到四甲屯去的时候,捏骨大夫连连摇头,直说太晚了。当天晚上,邻居听见瘸子家两个女儿哭喊的不 成样子,有人试图开门看看,才发现院门从里头闩上了。后来有人实在听不下去了,翻了院墙进去,拦住了瘸子爹妈,这才没出人命。可是就算打死两个女儿,瘸子 的腿也好不了了。
瘸子尽管家里有两亩地,一直到三十多 也没娶上老婆。瘸子老婆原来是许了人家的,也圆了房,生了个女儿。还没满月呢,就让婆家送回娘家,然后就再也没信了,据婆家人说,反正也没正式的拜堂,就 是生了女儿,也不算我们家的媳妇。其实庄里人估摸着,是这婆娘太好吃懒做了。于瘸子倒一点儿也没犹豫,高高兴兴娶回来,管他别人怎么说,自己总算有个家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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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四, 于粮升 (五)

(2013-10-10 13:13:23)

即使于瘸子对自己的日子还算满意,对 于瘸子婆来说,那也是太不满意了。家里头早就什么都吃完了, 瘪着肚子快一个月了,东家借点,西家赊点,就等着秋收以后好好的吃一阵子,庄稼地里苞谷秆子倒是粗壮的很,但一粒苞谷也没有,这再怎么会捯饬,也不能吃苞 谷秆子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听着老婆天天号丧,于瘸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拖着瘸腿,拉着两个半大的儿子收了苞谷秆子,就坐在地边上发愁。本来自家冬天总 能开个赌局什么的,赚点儿小钱让老婆孩子吃个饱饭,可今年这光景,谁还有心思推牌九赌钱呢?其实也不仅仅是瘸子家,地头上暗暗抹眼泪的佃户不少。辛苦了一 春加一夏,就收获了一堆苞谷秆子,今年的日子怎么过呢?说起来瘸子家还算好的,至少是自己家的两地,更难过的是庄里的佃户,愁的是用什么交租子呢。往常只 要天气好,庄里头树下,街头总有一堆人聊天的,纳鞋底儿的,补旧衣服的,菜园子里头割了韭菜,择菜的,东家长,西家短,唠两句,做几针,半个上午就过去 了。那一年的秋天,庄里头空空的街道,一片惨淡。
秀才家气氛也一样低沉,不过倒不是因 为粮食,满仓房子后头专门建了四间大仓库,东西厢也是满满的麻袋。只在南边的倒厅留了一小间,给伍叔住着,要伍叔看着仓库。院子里头一头大黑狗,据说和狼 一样厉害呢。有人估计说满仓储备的粮食能够家里人吃十几年的呢。所以秀才并不担心粮食够不够,让秀才难过的是,父亲尸骨难寻,立了个空坟头,也不知算不 算自己不孝。爷爷又卧床不起,好在奶奶四妞儿身体还好,和妈妈一起照顾着爷爷,自己才能理家做事。先是收拾秋天成熟的庄稼,苞谷秆子也要拉回来,那是家里 头马和骡子一冬的吃食。冬小麦也要种下去,耽误了时间可不成。他还有高粱,荞麦等也要入库,白菜,萝卜,和地瓜还要请人照看着。真把秀才忙的焦头烂额, 精疲力尽。
短短几个月,仿佛恶补了秀才前半辈子 的农家知识,这才不由自主的感叹,就是背几千遍计万遍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也不如到地头上做一天的工。再看看庄里人愁苦的面孔,秀才忍不住和老 粮升商量,免了所有佃户的租子,反正家里头粮食足够吃几年的。时候于家庄大半部分人家都是秀才家的佃户,听了这个消息,高兴是高兴,可高兴过后还是难 过,免了租子是好事,庄户人感激的很,可家里头还是没粮食,怎么能填饱肚子呢。秀才默默地看在眼里,心里头就有个想法慢慢地浮上来。眼看着山里头能收的都 收回来了,秀才又进了爷爷家,转过影壁,看见奶奶正和帮佣的婶子一起拧床单,水滴滴答答,院子里头湿漉漉的。秀才急忙问了好,就来到正屋。粮升早听见他的 声音,正靠在被子上头,拧着脖子看过来。秀才一掀门帘,连忙问好。看着一下子苍老的爷爷,心里头难过,脸上却不敢露出来。
“爷爷,我今天有事和你商量。”秀才开门见山,也不寒暄。
“家里头的事儿,你做主就好了。”老粮升其实知道自己的孙子没理过家,本来是很不放心的,可是看着这个秋季秀才尽管手忙脚乱的,倒也没离大谱儿,再加上自己真的力不从心了,也知道该是自己放手的时候了。
“我想在东河上头修座桥。”秀才说完就紧张的看着爷爷。
老粮升沉吟了半响,也没说话,秀才沉不住气了,“爷爷,今年的收成你是知道的,庄里头很多人家怕是不好过冬呢。我是想着,就请双庆叔的班子,再多请庄里人帮忙,工钱我细细算了,每天三个大子儿,咱家里头还能应付。好歹能让庄里人每天挣几个小钱,也好过冬呢。”
老粮升还是没言语,也许是心里头在算 计,到底要多少钱,要不要修。秀才等不及了,“爷爷,其实河东边大部分都是我们家的地呢。这也是为我们家好呢。”听到这里,老粮升终于点了头,秀才急忙就 要去和双庆说。老粮升喊住了他,“你先去和族长说一声。”秀才答应着就急忙掀了门帘走了。
其实那时候已经不叫族长了,都换了称 呼,叫保长,就像县太爷早就不叫县太爷,改名叫县长一样,但是庄里头很多人还是叫老称呼,而且许多年以后,还有人说,“现在是毛ZHUXI登了基了”之类 的胡话呢。这都是后话了。当天晚上,秀才兴冲冲的去了保长家,兴冲冲地回来了,一路上光盘算着怎么请双庆叔,怎么和庄里人说,满脑子都是修桥的事情。后 来有人说,秀才就是太嫩了,如果是满仓或者老粮升,大概就能看出保长笑眯眯的眼睛后头闪过的一丝不甘,也许不是不甘,是嫉妒,还是愤怒,或许也有一丝恶 毒。你于秀才算什么,这样的大事,尽管是庄里的好事,也是要我保长出面才对的的,修桥不是件小事,自己家实在拿不出这笔钱来。可你这不是收买人心吗?万一 以后庄里人都听你的呢?我这保长还做不做了呢?
保长一夜都没睡好,秀才却是完全不知 道,只知道和双庆叔一说,双庆也是拍手称赞,马上在庄里头一说,大家都高兴的不得了,村里头立刻热闹起来。本来修桥就是件大好事儿,河水越来越凉,以后都 不用担心趟水过河了,还能赚几个工钱,而且秀才说了,如果不要工钱,要苞谷也可以,做一天,就给两斤苞谷,这可真是菩萨保佑啊,今年冬天不用挨饿了。因为 秀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修桥的事情,全听双庆叔的,于是众人,着独轮车的,拎着铁锨的,都聚到村东头河沿儿上,等着双庆安排。好在双庆做了多年的泥瓦 匠,和几个一起盖房子,做工程的一商量,就开始指挥着众人谁去开山炸石头,谁去带驴车马车拉石头,谁去上游堆水坝,谁去村头挖桥基,一时间忙的人仰马翻。
好容易傍晚有点空了,秀才专门到工地 找了双庆叔,请他留心安排于瘸子件差事。本来双庆还真没留意,瘸子不能挑,不能抬,工地上头恐怕用不上。还是秀才建议,能不能安排他看管石料?双庆瞄了 秀才一眼,心里嘀咕,难道还有人偷你几块石头?还要找人看着?才知道他想偏了,急忙解释,“他家还有三个孩子, 日子怕是不好过,给他件差事。。。”双庆一下子醒悟过来,口里连声应着好,心里头不免惭愧。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几个人,那都是常年跟他一起做工程的,大 家不免低了头,各有心思。
最后还是秀才提的,因为福顺的老房子 就在河沿儿上,虽然老房子早就倒了,老粮升和满仓一直把那块儿地种做菜园子。这下就在这块地上,盖了小小的两间石屋,盘了炕,请瘸子来住着,看管石料。秀 才说了因为晚上也要住这里,所以给瘸子两份儿的工钱。这下最高兴的就属瘸子婆了。早早的打发儿子拐了篓子到秀才家看能不能先支几天的苞米,因为家里头早就 等米下锅了,然后就惦记着煮着好吃,还是磨了面烙着吃。这些先不提,再说瘸子,心里很明白,庄里头那么多好手好脚的,哪个不比自己能干?秀才这是想帮自己 呢,还怕伤了自己面子,于是在工地上越发尽心了。
为了修桥,秀才家银子钱花的流水一样 出去。再怎么有钱,也有点经不起折腾了。好在很多人家要的是粮食,就这么着,北边仓库的粮食就去了一多半儿。庄里有人说,幸亏满仓尸骨没寻着,要不,知道 儿子这么折腾,埋在坟里头也要气得诈尸出来。当时于半仙还在,着秀才频频点头,“好!好!这是真心做了件大好事儿,钱花得好啊!”说这话时,双庆也在旁 边,听了不禁回头看了于半仙一眼,却发现于半仙正盯着他,好像看透了自己一样,心里头不禁一凛。
尽管庄里所有的能动的人都出动了,也 用了足足两个多月,才把桥修好了。底下三个拱桥洞,上面青石板铺面,能并行一辆马车和一架独轮推车。完工的那一天,庄里头就和过年一样。有人在桥头放鞭 炮,有人请秀才给这桥起个名儿,毕竟秀才家出钱修的,而且他也算是庄里头最有学问的。秀才推辞很久,才说,“就叫东和桥吧,河叫东河,桥在庄子东边,修这 桥,大家齐心协力,用个和字也当得起。”可是后来我们都以为是叫“东河桥”。
桥修好了,也进了腊月了,快过年了。 和别的庄肃杀的景象不同,于家庄里头欢声笑语,采办年货的,缝制新衣服的,打扫庭院的,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庄里一片祥和。后来,人们想起那几天,感觉好像 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一样,让人不踏实。可是当时,谁也没有预感,直到腊八节那天,穿黄色制服的差人们突然来庄里把秀才锁了,拉走了,庄里人也没明白过来, 这晴天霹雳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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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四, 于粮升 (六)

(2013-10-10 13:13:29)

关于秀才被抓的原因,和于家庄很多旧事一样,有好几个版本,
我归纳了一下,有两种主要的说法还是比较可信的。说法一:那县长是新来的,当时县长走马灯似的 换,庄里人谁也没在意。连这新县长姓什么都不清楚。有人说新县长是土匪出身,想着好好捞一把,就和电影《让子弹飞》里面的情节差不多,知道穷佃户手里没 钱,所以就从大户开始入手。又因为怕汪镇上的大户盘根错节,不好动手,就找了秀才这头肥羊,有钱,又没有叔伯兄弟之类的亲戚,也就没人出头帮忙,做起来简 单利落。而且也可以做到杀鸡儆猴,下一步对付汪镇的大户们,就好办多了。说法二:秀才树大招风,不该修这东和桥。让保长觉得秀才是在收买人心,是想着下一 步自己做保长的。出头的椽子先烂,所以保长就先下手为强,联合了县长给秀才做了个套儿。
不管哪种说法,最后都是一样的,县长 说了,秀才家欠了税了。老粮升挣扎着爬起来,拄了拐杖,求了保长和自己一起求见县长,一再说明自己家没有欠一文钱,县长大人不屑一顾,“没欠?你从哪里来 的自己都不知道,反正不是于家庄人,那你就是外来的户口,外来的户口交人头税和本村的人不一样你知道么?”尽管从来也没人听说过这样不同的人头税,师爷的 小算盘还是噼里啪啦照响,连利息,带罚金,从秀才爷爷老粮升那辈儿算起,欠税一千多个银元。县长格外开恩,“免了你的零头,一千个袁大头,一个不能少,年 前就得交齐了,要不然---”县长大人沉吟了半响,估计是在想用崩了好,还是砍了好,师爷急忙接过来,“要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新县长上任,也要立 威,杀一儆百也好。”
老粮升当时就蒙了,挪不开步了。自己 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家里头,四妞和小娟已经哭得两眼红肿,嗓子都发不出声儿了。后来据庄里人讲,如果秀才不修这东和桥,一千个袁大头秀才家也是能凑出来 的。可是话又说回来,秀才如果不修这桥,大概也许就没这飞来横祸了。总之世事难料,谁也不知道秀才会走到这一步。老粮升勉强支持着,家里所有的银钱凑起来 了,地也能卖的卖了,能典当的典了,骡子,马,羊,鸡,连圈里头的肥猪,本来准备过年杀的,也全卖了。家里头一架马车,一架平板架子车也全卖了,还是不 够,粮仓里头的粮食早就卖完了,粮仓也卖了,本来依着四妞和小娟,粮食全部卖完,可是老粮升算了又算,多卖这几麻袋粮食,也不够,就做主留下几包苞米,好 歹家人后来有口吃的。
最后只剩下房子了,村里头一说,就有 当时保长的一个侄子,因为也要结婚,看上了秀才刚盖好的新房,是又听人说这新房盖得不吉利,从盖了这新房,秀才家就没断过事儿。先是满仓死了,接着秀才 就被抓了。于是就买了满仓在世的时候住的房子。那房子在庄里头低矮的茅草屋里头,也是上好的青砖瓦房。保长这侄子我后来还见过,个子不高,驮着背,见了人 也笑呵呵的,他老婆胖乎乎的,白白净净的,也是笑眯眯的。两个人结婚住进满仓的房子后,日子过的也不错,就是没孩子。快四十岁上,过继了媳妇娘家的一个八 九岁的外甥女儿,当时小女孩已经什么都记得了,所以一直和这个过继的妈妈不怎么亲近,后来护校毕业进了镇医院,就不怎么回于家庄看养父养母,再后来,结了 婚,回娘家就直接回自己亲妈家了,只是偶尔才来看一眼。气得她养母逢人就唠叨。当时姥姥还说呢,“也是,不是自己肚皮里生出来的,到底不一样。”每当这时 候,姥爷就忍不住,“人家老粮升不也是收养的?人家怎么就一样了?也不看看自己怎么待人家孩子的。”说的姥姥没了声儿。
这都是后话了,当时小娟收拾好东西, 搬到了老粮升家的西屋。粮升住的房子,也没人出声说要买,当铺又不收,也只好住着。家里头什么都没有了,老粮升就要打发伍叔走,可是伍叔说什么也不走,说 自己大半辈子的老光棍了,也没家可以回了,于是也收拾收拾铺盖,从粮仓的南间,搬到老粮升家东厢,反正家伙都卖了,东厢早就空出来了。家里头所有能卖的都 卖了。小娟回了好几次娘家,能借的都借了,直到小年晚上,腊月二十三了,才凑了六百二三十个大洋,这可怎么办呢?小娟儿和粮升一起点完了银元,一边系包 袱,一边问:“明儿个能不能先去问问县太爷,先交了这些,把人先放回来?”
“就是,也不知道孩子在里头受的什么罪,他哪吃过这苦啊----”还没说完,奶奶四妞就忍不住又哭起来。
“别哭啦,我明儿就去问问,要是不行啊,钱也不交了,大不了,陪他一块儿去,阴间也有个照应。”老粮升话还没说完,惹得小娟也哭起来,“要走就都一起走,我也不活了。”
老粮升家里头哭成一团,庄里头人心里 也都不好受。好人没好报啊,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到这地步了呢?可凡事都有唱反调的,有人就说:“枪打出头鸟啊,要是秀才不这么张扬,不修这桥,也许就没 事儿了。”这样的话总是招来几乎所有人的白眼,就有人愤愤不平的骂开了;“良心都让狗给吃了,怎么能这样想!”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想着收买人心啊?”说这 样话的人自己也底气不足,嘟囔几句就闭了嘴。
且不说庄里人怎么议论,第二天一早, 老粮升就去了县衙,也没见着县长,师爷说了,“县长忙得很,是你说见就见的?银元少一个子儿都不行。凑不齐,就等着准备后事吧。”回来后,一家人木木的坐 了三天,没人想起要吃东西。头两天,小娟和四妞还哭几声,后来,也就麻木的坐着,眼神儿都散了似的,好吓人。这都是后来伍叔说的。到了腊月二十七,汪镇年 前最后一个大集,通常也是最大的一次集市,人山人海。就有人从集市上来到庄里头,要老粮升去集市上,说有人要见他。老粮升也没心思去见什么人,而且他也走 不动了,三天没怎么吃,没怎么睡,哪里还能去走到汪镇?还是伍叔认出来,那人是吐羊口村的,难道是秀才没过门的媳妇有什么事情?怕是要退婚。伍叔和老粮升 一说,老粮升反倒点头了,要去,这时节,就是人家要退婚,咱也说不出什么。于是就让伍叔请了德才爹,想坐他的车子去镇上,可是德才爹早就出门去了集市了, 倒是于瘸子听了,架了自己的驴车来接的老粮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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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四, 于粮升 (七)

(2013-10-10 13:13:41)
伍 叔驾着驴车,拉着老粮升,跟着来的小伙计到了汪镇。进了镇子,不往集市上走,驴车向东一拐,又向北折过来,进了一个小巷子,伙计就拉着伍叔停下来了, 巷子里头出来个穿蓝布大襟褂子的婆子。褂子洗得很干净,人也收拾的很利索,一看老粮升虚弱的样子,就让小伙计牵了驴车往里头走,自己和伍叔站在了巷口。伍 叔伸着脖子往里头瞅,除了一辆带棚的马车靠着墙边停着,也没看见什么人在里头。小伙计拉着驴车也停在了马车旁边,然后就回头走过来。如果是文艺小说,这时 候,大概要说伍叔看见一只欺霜赛雪,莹白如玉的手,撩开帘子,见如黄莺出谷的声音说话什么的。可惜伍叔是个粗人,而且隔的又远,既没听见什么声音,也没 看见什么玉手之类的,而且,那婆子也明显不想让伍叔看见什么,直直的站在他前边挡着。即使这么着,伍叔还是看见,隐隐约约有个扎长辫子的丫头一样的姑娘 从车后头转了出来,递给老粮升一个青布包袱,然后就冲自己这边招招手,小伙计和婆子一起走了过去,小伙计拉了驴车退出巷口,交给伍叔就走了。
伍叔远远就看向老粮升,可是老粮升好 像并没有看向他,包袱也不见了。只是出门时垫在身下的麻袋此时卷成一团,老粮升正倚在上面,靠着半截车厢发呆,脸上倒是没见出什么表情。伍叔只好问了声, “东家,咱回?”连喊了两声,老粮升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回,回。”回到家门口,老粮升吩咐伍叔先弄点干草喂喂毛驴,后再把车送回去。又再三叮 嘱,可别忘了道谢,这才抱了麻袋回到屋里。等四妞和小娟看见老粮升从麻袋里拿出那个青布包袱,倒出一堆银元,两个人一下子回了魂一样,“这是从哪里来 的?”两个人异口同声的问。“是孙媳妇给的。”看着老婆和小娟惊喜的样子,老粮升还是摇了摇头,“孙媳妇说了,她只能筹到这么多,两百六十三块,加上我们 的,路上我算了一下,才八百八十七,还是不够一千。”好像溺水的人突然看见了救命的绳子,可是一抓才发现不是绳子,是稻草一样,婆媳两个又忍不住抽噎起 来。
伍叔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 奇怪的场面,炕上堆着一堆银元,两个女东家不停的抹眼泪,老粮升垂着头,坐在炕沿儿上,手里还紧紧的攥着那个青布包袱。看见伍叔回来了,老粮升才反应过 来,把包袱铺在炕上,把银元抓进去,系好了,又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样子。没了主意的伍叔只好回到灶前,煮了苞米面粥端上来,也没人有心思吃的样子。伍叔想着 劝一劝的,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老粮升发了话,“都喝点儿,说不定,明天就有办法了,不是还有两天么?”说的四妞和小娟好像又看到了希望一样,勉强 喝了几口苞米面粥。“要不,我再去村里借借看看?”四妞犹犹豫豫地问,其实她也明白,还差着一百多呢,村里头怕是凑不齐的。
那一年是小进过年,腊月二十九就是大 年夜。腊月二十八傍晚,老粮升吆喝着四妞和小娟吃了点东西,然后就拿出那个青布包袱,想了想,又包进去一堆银元,叫了伍叔进来,告诉他,过了大年初一,就 把这包袱送到孙媳妇家里头,一定要亲手交给姑娘。又拿出一块包袱,包了一堆,递给小娟,“你带上,过了年,回娘家也好,再找个人家也好,都随你。”然后也 不听两个女人怎么撕心裂肺的哭,转过身又包了二三十块,递给伍叔,“你拿着,能买间房子也好,买块地也好,好好过日子。一句话说的伍叔也忍不住泪流满 面。看着老粮升交代后事一样,伍叔说什么也不接这钱。老粮升继续交代,“钱你拿着,后天一早你和我一起,租了德才爹的车,好去镇上拉---”到底没办法说 出“尸体”这两个字,刚好听见有人推了院门进来了,伍叔连忙掀了门帘出去,一会儿,让着保长进了正屋。
保长是个瘦小的老头,排起来,是双庆 的一个堂叔,在庄里头辈份极高,也没人敢叫名字,也就没人知道叫什么了。老粮升已经擦干了脸,连忙往炕上让座。几个包袱早就挪到了炕边上,保长开门见山, “我有好消息了,”没等说完,四妞和小娟就忍不住叫起来,“宝儿有救了?”保长点点头,“县大老爷说了,看在你们秀才是个读书人,我又求他看在秀才为庄里 人修桥的份上,县长说了,九百块大洋就能放了秀才。”“那 还差十几块呢。” 还是小娟算帐快,保长瞄了一眼炕头上的几个包袱,“那好说,我先垫上。多了没有,十块八块的我还能凑出来。”这一下,好像一下子出了大太阳,一家人又觉得 有希望了。伍叔连夜去定了德才爹的驴车,小娟连夜找出给秀才换洗的衣裳,又是高兴,又是心疼,也不知道孩子在里头受了什么罪。
这一宿谁也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四 妞和小娟就收拾好东西要和老粮升一起去接秀才,还是老粮升使劲拦住了,又一指伍叔,“我和他去就行了,你在家烧烧炕,孙子回来好有个热炕头,也多烧些热 水,好给宝儿洗个澡。”  回过身又吩咐小娟,”你也留在家,先熬锅米粥,也不知道孩子饿成什么样儿了。”一句话说的婆媳两个又哭起来,可还是一边抽搭,一边忙去了。这边伍叔抱出 褥子和棉被,驴车里头铺好了,才让老粮升坐了进去,棉被底下还盖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先去了保长家,保长才在吃早饭,看见伍叔进来,放下碗,一边披着棉 袄,一边跟了出来。保长老婆后头也赶出来,递了顶棉帽子过来。粮升就要下来,让保长先上车,保长一边拦着,“别折腾,你也够受的了。”一边也坐了进去。 伍叔拉起驴车,就往镇上去了。
到了县衙的时候,天才刚刚亮,衙门还 没开始办公。寒风里头等了半天,太阳都老高了,衙门还不开门,打听,衙门也放年假了。于是只好请保长先进去求见大老爷。 大老爷也没见出来,只是打发帐房出来,收了钱,又等了半天,才叫去衙门后头,小门那里, 有俩人架出秀才,往老粮升和伍叔这里一丢,回身就关了门。幸亏伍叔一把揪住了秀才的袄子,秀才这才没扑到地上。两个人七手八脚把秀才弄到驴车上头,躺好 了,盖了被子才有功夫端详秀才。短短一个月,秀才瘦得不成样子,手脚冻的都肿了起来,头发一团糟,除了身上的一件棉袍以外,也就和大街上要饭的差不多了。
那一年是小进过年,腊月二十九就是大 年夜,秀才回到庄里的时候,天已经快傍晚了。庄里人往年都是要请秀才写副对子贴起来,今年好多人家门上头空空落落,庄里头也没有多少过年的气氛。庄子头上 早就聚了一堆人,看见伍叔牵着驴车过来都赶上来问候秀才,老粮升坐在车辕上冲大家摆手,“回来了,人没事,养几天就好了。多谢诸位。”秀才实在是坐不起 来,庄里人也没人吵嚷,也有人跟着车子走几步,前面街口又有一堆人等在那里。就这样,从村口排到家门口,于家庄人用自己的方式,欢迎秀才回了家。
家里头,四妞早就熬好了米粥,庄里人 又送来很多吃食。也不知道都是谁家送来的,多是做好了的饭菜,送白面饽饽的,有送熬好的鸡的,也有人送几颗大白菜的。总之家里头一下子有了过年的样子。 四妞和小娟看见秀才就又要哭,老粮升忙喊着:“还不快点给孩子把洗澡水倒好!”俩人这才又忙活起来。这边众人帮忙,把秀才抬进家里头,看着要洗澡,才都散 了。小娟和四妞一起给秀才洗了澡,喂了半碗鸡汤,秀才才缓过来。那时已经是大年夜了。一家人哭哭笑笑的守岁,可是秀才躺在热炕头上,一会儿就睡了过去,也 没说自己在里头是怎么过的。后来听人说,秀才被关进四面透风的柴房里头,想来就丢个饼子进去,有时两天也没人丢点吃的进去。可是后来秀才也没有向爷爷奶奶 诉这个苦。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一大早家里头就挤 满了拜年的人。秀才还没明白过来自己怎么睡在爷爷家,就被来拜年的人围住了。可是他还是站不起来,只好依着被子坐着,不停的拱手儿,一直到下半晌,没人来 了,一家人才歇口气儿,秀才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老粮升看着虚弱的孙子,反倒忘记自己刚刚也是爬不起来的样子。到晚上吃饭的时候,老粮升在饭桌上又说了一 件让所有人吃惊的事情。
“孙媳妇说要进门,让这边挑了日子去 抬过来。” “那---,不是说守孝么?”四妞疑惑不解。老粮升寻思了一下说,“那天孙媳妇说了,进门守孝也行,而且,秀才能不能出来,她都要进门。所以,我这几天就 找于风水讨个日子了,你看怎么样?”最后一句话却是问向孙子。才刚刚被那句“他出不出来都要进门”狠狠地撞了一下,也没去想自己的爷爷怎么知道她媳妇这 么说的, 也就没听见老粮升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小娟提醒他,“你爷爷问你话呢,你怎么看?”还能怎么看,秀才当然愿意。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家里已经一贫如洗,要如何 去操持这个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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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五 秀才的婚事 (一)

(2013-10-10 13:13:54)


当下老粮升和婆媳两个使了个眼色,两 人谁也没言语,于是老粮升就接着说,“那我就去风水家了啊。”完披上棉袄踢拉上鞋走了,且不说小娟怎么扶着秀才躺下,单说老粮升,来到于风水家的时候, 他老婆刚刚撤了炕桌,看来也是刚吃完饭。老粮升一说来意,于风水一拍大腿,“好!我就说侄儿是个好样的,这侄媳妇也不错,你等着。”拿了秀才和刘家小姐的 生辰,这于风水就一会儿看黄历,一会儿掐指头,嘴里头嘟嘟囔囔,然后一咧嘴,笑的胡子都撅起来了,“正月十九就是好日子,没错!”“这---”老粮升犹豫 了一下,“能不能往后挪挪?时间太紧,怕是不好张罗。”


“也是,我再看看。”于风水也觉得有 道理。最后给了俩日子,一个是三月二十六,一个是八月初七。老粮升也没用回家商量,就定了三月二十六。回家过了年初二, 就要去刘家“送日子”。当地的风俗,“送日子”也是个大事。通常是要男方的父亲亲自去,不仅要带了写好日子的大红喜帖,表示这一天要来迎娶,还要带一套头 面。现代人讲究三金,五金,是指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外加金镯子,金脚链的。谁家的闺女得的多,那爹妈也好,闺女也好,在村里都很有面子。那时候虽然 不是指这些,一只簪子,一套手镯也是要有的。穷人家只能打个银簪子,送不起镯子的也不少。可是秀才家现在是连一只银簪子也拿不出来了。


几宿没睡好的老粮升也不言语,吃完了 饭,和秀才说一声,住着棍子就要走,小娟一掀门帘跟了出来,“,就这么去送日子啊?”老粮升寻思了半响,“没事,爹有数,你放心吧。”说着就要走。伍叔 后面跟了上来,“老东家,我和你一起去吧,这路可不近,要不我去叫德才爹一声?”“不用了,你和我一起去也成。”于是伍叔也穿上大棉袄,和老粮升一起出了 庄子,向东而去。到底身子虚弱,走几步就要歇息,把伍叔急得恨不得背了东家走。等到了吐羊口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一路上伍叔也寻思,东家有什么好主意 呢?其实老粮升心里头也是没辙了,嘴上说有数,有什么数呢?没有钱,也只能干巴巴说个日子,孙媳妇还没过门呢,夫家这就不给长脸,可惜了自己这孙媳妇。可 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老粮升也犹豫了,要不回家再想想?往后推推日子?


正村口犹豫呢,后边过来一个牵马的后 生,一看老粮升,愣了一下,“爷,您来啦?”仔细一看,却是那天引着自己去汪镇见刘家小姐的那个小伙计。小伙计热情的往家里头让着,老粮升也没法犹豫了, 去就去吧。刘家宅子不大,门楼倒修得高高的,这是祖上出过读书人的标志。小伙计先把马拴在门口的树上,回身就要领着老粮升和伍叔进门。老粮升反倒拦住了, “还是先进去和你家老爷说一声。”小伙计大概觉得有理,就先进去了。不一会儿,刘家小姐的哥哥就迎了出来。一边喊着失礼失礼,一边往屋里头炕上让,然后还 一边解释:“家父不知道您要来,有人请吃年酒,刚走,您坐坐,马上请去。”说着喊了人上茶,就急匆匆的走了。伍叔进不惯堂屋,也不怕天儿冷,院子里头找 了个马扎坐了下来。使女端上茶进了东屋,老粮升一看,原来见过,是在汪镇上给自己递包袱的那个姑娘。后来才知道,叫银环,是自小服侍小姐的。因为年纪比小 姐还大五六岁,所以小姐自小就叫做“环姐”的。


环姐放下茶盅,却没离开,低声问了一 句;“老爷是来送日子的吧?”老粮升点点头,刚想解释,环姐一掀门帘,急忙进了西里间儿了。老粮升张了张嘴,看着晃动的门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还没等 他端起茶杯呢,环姐又回来了,手里拿个小包袱,里头是小小的两寸宽,一尺长的一个雕花木头匣子。一边打开给老粮升看,一边说:“老爷,这是您送的祖传的乌 木簪子,您可别忘了。”说完就把盒子盖上,包好,放到老粮升身边又急忙出了屋,这时,刘家哥哥已经带着刘老爷进了院门了。


见面自然亲热寒暄不停,对秀才的官 司,刘老爷也有耳闻,听说人出来了,自然表示关心。又听说是“日子”来了,格外高兴,一叠声的叫家里人准备酒菜,要和亲家喝几盅。大过年的,酒菜都是现 成的,两个人炕上盘腿坐好了,正聊着呢,饭菜就端上来了。老粮升先递上那个雕花木匣子,“这个是---”老脸一红,竟然有点说不下去,刚上菜的环姐顺势接 过来,打开盒子,在刘老爷面前一晃,就说,“这乌木簪子象是有年头的古董了,小姐最喜欢这个了,我送给小姐看看。”说着看向老爷。刘老爷也不好说什么,也 就顺水推舟点点头,由着环姐去了。当下又和老粮升聊起秀才修桥的事情,也没注意,那乌木的簪子和自己家珍藏的一套乌木筷子挺象的


酒足饭饱,刘老爷打发小伙计套了马 车,送亲家回去,自己有点不胜酒力,歪在炕上睡过去了。后来村里头说起刘小姐的婚事,还有人还啧啧称赞,“到底是大财主,就是招了官司也不怕,头面送金送 银的有,谁见过送古董的?有钱都没地方买去。”好在这话没传到秀才耳朵里,要不然,怕是羞也羞死了。


老粮升回家当天下午,就找出个炒爆米 花的机器,还是满仓年轻时候弄的,就是那种黑色的圆圆的肚子,个手摇的把手,肚子底下一边烧了火,一边摇着把手,到一定的时候,前头用力一掰,“膨”的 一声,放炮一样,就能爆出爆米花的机器。这东西压在仓库底下有年头了,还是这次卖东西才翻了出来,也没人买。于是老粮升就让小娟拆了一个夹门帘,缝了个大 口袋,找棉槐条子编了个圈,缝上去。忙活到半夜,都拾掇好了,诉老婆四妞,明天起他要出去爆爆米花,孙子婚礼日子都定了,可是家里头一文钱也没有,怎么 得了。四妞还没说话,伍叔接过来话头,“老东家,你身子不好,去吧。”“不用,走走就好了。”老粮升也不听劝,掉头自己睡觉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粮升就起来了,找 了根扁担,挑起家伙拄了棍子就要走,伍叔拉住扁担不松手,“我去吧,老东家。”看老粮升不放手,又连忙说,“先等等,我有个主意。”转身又看了看房门口的 四妞,“要不我去做糖球卖吧?小东家小时候我还给他做过,镇上杂货铺我认识人,看能不能先赊点山楂,冰糖什么的---”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的伍叔越说声音 越小,最后搓着手,不好意思说下去了。“我看,成,后山茅草杆子有的是,又不用花钱,我和他伍叔一起穿。”小娟后头接过了话头。老粮升挑着扁担,拄着棍子 想了想,“你先去看看能不能赊账吧,要是能---”停下来寻思一会,“也好,大过年的,人们手里都有几个闲钱,试试也好。”说完挑着家伙就走,走到门口, 又回过头来,“记住啊,就是做好了,也别在自己庄里头卖,”小娟伍叔他们正迷惑不解呢,老粮升接着说,“不能因为宝儿修了座桥,就让庄里人时时记着自己的 好处。”


于是一家人分头行动。老粮升走了以 后,伍叔就去了镇上,四妞留在家里照顾还卧床的秀才,小娟带了镰刀去了后山。晌午的时候,伍叔背回来大半口袋山楂和二斤冰糖,小娟早背回来一大捆茅草,正 和四妞一起在堂屋里头扒了外头裹的叶子,已经修理出一小捆草杆子了。三个人也顾不得吃饭,剪草杆子的,洗山楂的,扎稻草把子的,一直忙活到两三点,直到山 楂摊到面板上头,控着水,才算拾掇出来了。这是才惊觉过了吃中午饭的点儿了。小娟止不住埋怨秀才,“你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先给你热点饭也好。”“没事 儿。”秀才从出来就变得越发沉静,也不多话。说话服侍秀才吃过午饭,冬天天短,也就快落黑了,四妞还说,也不知道吃的是晌饭还是晚饭呢。大家还笑一笑,家 里头气氛好了很多。


可是天已经大黑了,还是不见老粮升回 来,家里人都有点着急了。伍叔已经出去看了好几趟了,也没迎到。后来秀才说,“反正进庄就两条道,伍叔麻烦你往东走,过了东和桥往前再迎迎。妈你和奶奶往 南走,那是管道,迎到镇上要是没有就回来。”三个人觉得有道理,就分两拨儿走了。小娟婆媳两个迎到汪镇又回家来,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伍叔才挑着扁担,搀着 老粮升进的屋,进门坐到炕上还冲秀才笑笑,“我歇歇啊—”然后就倚着被子倒下去了。家里人先是吓得要命,后来看看就是累瘫了的样子,倒放心了。四妞端上饭 他也没力气吃,只好让他先歇着了。小娟和四妞就着油灯拿了茅草杆子插山楂,做了三十多串。伍叔院子里头生了火,找了个小平底锅熬冰糖。还剩了三五串没滚完 呢,冰糖就没了,也只好作罢。


直到第二天早上老粮升才缓过来,吃了 点东西,然后很开心的从口袋里倒出十几文钱,让小娟收着,挑起扁担又要走。家里人实在拦不住,也只好放手。临走老粮升还嘱咐:“山楂可要捡干净了,有的里 面有小虫子。”“还用你嘱咐啊,昨天晚上插签子的时候就都捡过了。”四妞又是不舍得,又是难过。后面伍叔也扛了插好糖葫芦的稻草把子要出门。“别急他叔, 吃了早饭再走。”四妞急着拦住他。伍叔急了,“不成,趁天黑先出了庄子才好。”于是小娟包了块杂面馒头递给了伍叔,看着他扛着糖球,头也不回走了。


当天傍晚,还是伍叔先回的家,又带回 来大半口袋山楂和一些冰糖。原来他卖完了糖球就直接去了杂货铺,还了昨天的赊账,算算还赚了十几个大子儿,就又买了这些东西,欠了杂货铺老板三十多文 呢。后来老粮升也回来了,也赚了十几个大子儿。一家人高高兴兴凑一起吃了顿晚饭,然后老粮升和伍叔去歇息,这婆媳两个洗,捡,串,晾,又忙活了半宿。一家 人就这么开始忙活起来。秀才早就猜到家里头是怎么个状况了,能起身的时候,也挣扎着要帮忙,婆媳两个一起拦着,也插不上手,只好作罢。


出了正月,孩子们去学堂了,庄里人要 整地了,各村闲人少了,老粮升和伍叔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只好停了下来。小娟早就数的一清二楚,除去下雪天不能出门,一个正月,老粮升和伍叔赚了快两百 个大子儿。听起来不少了,可是要娶媳妇,连个零头都不够呢。何况,秀才的新房子就只是起了个空壳子,门窗也没装,石头砖头都露着呢。要结婚住人,还要“扎 抹”一番。幸亏这白灰是早买好的,可是这工钱么----小娟算了又算,应该是够了。泥瓦匠们有手艺,工钱就高,一人一天要十文,小工就好说,三五文一天都 行。就是这门窗钱,怕是不够。虽然木匠早就捎话来说是做出来了,可是总也没办法去拉回来。


眼看二月都过了一半了,有一天,正当 小娟和老粮升避开秀才,坐在堂屋里头一遍又一遍合计怎么办的时候双庆拎着个卷尺进了院门。进门也没废话,“听说秀才要娶亲了,新房子也要早动手“扎抹” 了,等过了这几天,我们还有几个房子要接手,怕是没空,明天应该是晴天,我就叫大家伙儿过来了。”老粮升愣了片刻马上说,“好啊,正要去找您呢。这不正合 计---”双庆瞄一眼两人面前的一堆铜子儿,装作没注意的样子,“大家伙都说了,修桥的时候,秀才给的不少了,何况,那桥我们也走不是?这工钱收得不地 道。而且我们现在手头也没活,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松松筋骨,秀才这房子,工钱您就不用准备了,还是先把门窗拉回来就好。我还得去挨个儿说一声,您先准备着 吧。”说完也不等回话,转身就走了。家里头老粮升一看,就和伍叔一起,借了手推车,去了木匠家,于木匠怎么也不肯收工钱,好说歹说,只收了一半。老粮升揣 了剩下的十几个大子儿,和伍叔一起把门窗推了回来。晚上就和老婆商量了半宿,这明天“扎抹”房子怎么办呢?


第二天一大早,老粮升就打发伍叔去了 小院湖,看能不能钓到鱼。虽说出了正月,也还是冷,一边嘱咐着伍叔多穿衣服,一边自己揣着那十几个铜子儿去了镇上,等拎着一只鸡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双庆已 经带人到了秀才新房那里了。老粮升急忙把鸡留给小娟收拾,自己拎了铁锨要来帮忙。到了新房一看,傻眼了,庄里头的汉子们都到齐了,筛沙的,提水的,和白灰 的,扎架子的,已经忙的热火朝天,哪里还有自己插手的地方?那天姥爷也让父母打发过来,能帮忙递块砖头也好。可是新房前头挤满了身强力壮的汉子们,根本轮 不到姥爷这样的半桩子。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去年修桥的时候,还剩了石头在东河沿上呢,拉过来,给秀才套个院墙也好。”于是呼啦散了好几个,回家推小车 的,套驴车的,挑扁担的也有,几个来回,石头就搬了过来。双庆一看,又重新分派人手,有人继续抹墙,有人就过来,拉了细细的白线绳,定了院墙的基础,就又 有人铁锨,镐头乱抡起来,吃中午饭的时候,地基已经挖好了。


老粮升这里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办,汉 子们已经撂下工具,打声招呼就回家吃饭了。急得老粮升一直挽留,“干了一上午了,家里头吃饭吧。”大伙儿笑笑,摆着手,散了。一会儿,就有吃完饭先回来 的,继续做起来,傍晚的时候,房子门窗按好了,房子外头,里头都挂了一遍白灰了。院墙也起的差不多了,就剩门楼子还没盖。这时候,老粮升就拦在门口,一定 要让众人去家里头吃口饭。双庆吆喝大伙儿收拾好家伙,点了点头,“好,几位大师傅也累了,就去秀才家吃一顿。”老粮升引着众人进了屋,一回身发现来的就只 有几位泥瓦匠,庄里头来帮忙的汉子们都没来。于是就嘱咐秀才好生招待着,自己挨家挨户去请,能不能请人回来吃顿饭。结果,多数人家都已经端起饭碗了,还一 直留老粮升吃呢。这又变成一家一家去道谢。


再说秀才,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当晚半 个身子坐在炕沿儿上陪客。四妞儿把老粮升买的那只鸡炖了,直接端了上来,桌子上头也没有了压桌碟儿。几个大工师傅喝着高粱酒,还挺高兴。一会儿,小娟又端 上来红烧鲤鱼,摆好了鱼头鱼尾的朝向,就下去了。秀才挨个倒酒,还一边说,“这是伍叔今天刚钓的,新鲜着呢,大家尝尝。只是现在不比往年了,去年盖房子的 时候,我还怕各位师傅忙了一天,别让鱼刺卡着,专门让小丫头们择干净鱼刺才上桌,现下不行了,各位大师傅吃的时候慢点---”双庆举起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扫了一眼桌上的师傅们,又把筷子放下了。其余的几位也放下了筷子,面面相觑。秀才不知怎么回事,刚要问,双庆开了口,“刚想起来工地上还有点尾巴没收干 净,我们先拾掇一下再回来吃饭。”秀才连忙也穿了鞋子要和众人一起走,双庆使了个眼色,就拉着秀才又坐下了,“你别急,你去了也帮不上忙,我还有事和你商 量呢。”这边几位师傅,和灶上忙活的婆媳两个打个招呼,嘴上说着立马就回来,就已经拎着家伙出了门。


姥爷一上午也没帮上忙,中午回家爹妈 训了一顿,“你就不能自己找点事情做?这么大个人了。。。”于是下午姥爷就在工地上帮忙,也没帮多少忙,倒是听见一个匠人说,“这墙根底下掉下去的白灰 啊,也别丢了,捡起来铺在门口,下雨天就不用担心泥浆了。”可是靠墙扎好的木头架子,上头一直都有人,谁能爬到木头架子底下捡呢。等傍晚人都散了,姥爷拿 了铁锨,一点一点,围着房子收拾好掉下来的白灰,铺在门口,正要回家,正遇上出来看看怎么老粮升还不回家的四妞儿。四妞儿一看姥爷还在忙活,急忙拉了往家 里头走,“你是庄子东头德礼家的吧?”姥爷扭扭捏捏要回家,四妞拉进家门就要姥爷吃点东西。姥爷一直摇头,要回家。于是四妞拿过一个小麦和苞米两和面的馒 头,中间切了一刀,又转身铲了一铲子白菜炒腊肉,夹在中间,做了个肉夹馍似的馒头夹白菜,随手拿过两片苞谷叶子裹了递给姥爷。姥爷说什么也不要,无奈四妞 就不松手,只好接了,道了谢,一只胳膊夹着铁锨,两只手捧着肉夹馍往回走。


刚走过了秀才的新房,手里头淌出汤汤 水水,姥爷就凑过去嘬两口汁水,然后掀开苞谷叶看看,不小心好像掉了一块腊肉。旁边刚好是谁家的麦秸垛,于是腾出一只手,把铁锨靠在草垛上,蹲在地上仔细 的找,偏偏草垛挡住了月亮光,黑乎乎一片也看不清。这时候听见后面有几个人走过来,也没在意,还是找腊肉比较重要。直到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才抬起头,看 见秀才新房的东南和东北角,各有一个泥瓦匠,正凿开地基角上的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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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五 秀才的婚事 (二)

(2013-10-10 13:13:55)


东南角的这个离外公最近,月亮底下看 的分明,石头拿下来,里面好像是空的,那师傅伸手进去,掏出一辆小马车,看样子原来是马头朝外放着,就见着师傅两手一倒换,马头和马车朝着屋子中心又放回 去了,然后拿铁锤把刚才的石头又砸了回去。姥爷看得有点害怕了,好像也知道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一直到几个人走了,姥爷才敢起来回家,铁锨都忘记拿了, 还是第二天早上又回来取的。关于这马车的事情,后来他在半仙家里打零工的时候,曾经拐弯抹角地问起过半仙。半仙说如果有缺德的工匠,把马车马头朝外藏在房 子地基角上,这家人家肯定要败落。你想啊,马车一刻不停的往外拉呢,还怎么能好。若是反过来往里头拉呢,这家里头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好。不过这些东西也都是 旁门左道,到底伤施工者的功德,还是不要做的好。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时,屋里头双庆拉住秀才,“你先坐 着,我看院子里头还有去年盖房子的时候剩的一摞瓦片,明儿个就连门楼和茅房一并起了吧。要是差点呢,我二侄子家头年刚翻新屋顶,还剩了几片瓦,拉过来也就 够了。”抬头一看,秀才还没反应过来呢,又解释,“我那二侄子就是德喜---”“哦---”秀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德喜就是买了自己家房子的那一个,去年年 底已经结婚了。他刚回家不几天的时候,老粮升就和他说了这事情,还特意嘱咐他,“以后见了人家,脸上千万别有什么不对劲。人家想买,咱愿意卖,也算人家帮 咱凑钱,帮忙了。横竖你现在新房子也起了,而且,就一条街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让人笑话。”想到这里,秀才连忙推辞,“那哪行呢,怎么能白要人家 的瓦片呢。”正说着,众工匠们纷纷回来了,和双庆一对眼神,就都继续吃饭喝酒,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第二天只用了半天就完工了,双庆还指 挥众人盘好了两盘火炕。大家收拾好家伙,尽管老粮升一再要留饭,也没人去吃,各自散了。秀才爷孙俩还很不好意思,目送大家离开,回过身来,老粮升就让秀才 去德喜家道个谢。原来,老粮升,满仓和秀才的房子都在村里头最北边的那一条街上。老粮升的房子靠近庄里头南北中轴线,房子西头那条大街直通小北山。庄里头 的人要是赶马车去田里头,都要从这里走。老粮升房子东边是他种的菜园子。当时买地就买的大,原想着盖两家呢。后来满仓又在菜园子东边盖了自己的房子。本来 满仓东边有两家老房子,土坯墙,茅草顶,破烂不堪,让满仓这新房子一比,实在难堪,于是当满仓说要买下来这两家的旧房子时,给的价钱也公道,这两家人家就 同意了。然后满仓先是在自家东边搭了个偏坡铺子,养了很多羊在里头,铺子东边才是秀才盖的新房,秀才新房东边就是一条小路,蜿蜒往东北而上,有种田推独轮 车的,也能从这里走。再往东,坡下就是东河了。

三家比邻而居,如果有别扭,确实不方便。于是秀才很诚恳的登门道谢,德喜本来还忐忑不安,因为庄里头有不少人说他家乘人之危的,现在看秀才这样的态度,也松了一口气。

天气回暖了,田里头开始忙活了。因为 庄里人都知道伍叔是侍弄庄稼,犁地的好手,所以就有人来请伍叔帮忙打短工。这犁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能一手挥着鞭子驾驭着老黄牛,一手扶着犁具的人也 不多。而且,这扶手角度也要调好,调得低了,犁头往地里头扎,头黄牛也拉不动。调的高了,犁头自己就窜出地面了,那还犁 什么地啊。更何况每一次的间距是多少也要掌握好分寸。要是间隔太近,这一犁和下一趟重在一起,费了力气还耽误工夫,要是隔远了,地中间还有一溜儿是硬的, 可怎么下种子?所以,好犁手不容易找。当庄里头有人问伍叔的时候,伍叔就和老粮升说了,老粮升也很同意,虽然是自己家的长工,可是自己家没有地了,还不允 许人家去别人家打工啊。

于是,伍叔就开始忙活起来,谁家来叫 一声,他就去谁家打短工。四妞照顾着秀才,小娟开始收拾房子。房子是完工了,可是里头除了盘好的两盘炕,什么都没有。还好,房子的时候,满仓娶小娟时 候的一个三个抽屉的柜子没卖出去,当时搬回来放在原来做马棚的西厢里。小娟找了伍叔一起搬出来,细细的擦抹干净了,就连铜把手,都用细沙慢慢擦亮了,搬到 秀才新家的炕前边,旧是旧了点,也还能对付。接下来,小娟就是拆洗被褥, 新的已经都进了当铺了,旧的被褥也都浆洗的干干净净,给新房的炕上铺好了。还有这边的屋子,也要彻底打扫,把个小娟忙的连轴转。

家里头看起来最闲的就是老粮升了,整 天拄个棍子,屋子里头,庄里头转来转去。看起来好清闲的样子,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着急。孙子马上就要成亲了,自己手里一个钱也没有,怎么办呢?哪 里能弄到钱呢?那天转到秀才新房子的东边,住着棍子看了回东河,突然想起什么一样,顺着东边的小道,慢腾腾的挪了下去。去年冬天雪下的少,所以东河水缩成 细细的一绺儿,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往南流下去了。老粮升顺着河滩往上走了差不多一里路,看见了那个前年庄里头大家一起挖的蓄水塘。当时天气干旱,大家要挑水 浇地,就拦了河坝,同时往下挖河道,挖的很深,面积也不小。可是去年夏天一场大雨,河坝早冲没了,加上淤泥堆积的,河塘也几乎不见了,只剩两三丈见方的一 个小湾。老粮升捡了几块石头丢进去,听了听声音,然后围着水湾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回家准备去了。

第二天,吃过晌饭,老粮升就挑着两个 大菜篓子来到水塘边,篓子里头还放了一块大床单一样的东西。放下扁担,他先四下转悠,捡来很多鹅蛋大的石头,在水塘两边堆了不小的两堆,然后就他一边在水 塘旁边活动身体,一边不紧不慢,用力把石头扔进水里头。两边的石头都扔完了,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这时候他开始脱衣服,最后只剩下里面的裤头了。虽说已经 三月份了,可是天气还是不怎么暖和,打了个寒颤,老粮升就下了水。尽管已经是午后两三点了,水温还是冰冷刺骨。河水一下子漫到胸口,老粮升顺着边儿慢慢往 前走,一只胳膊抓住岸边的茅草或者灌木,另一只手在水下慢慢摸。很快就摸到一个比拳头还粗的洞口,慢慢伸进胳膊,胳膊几乎全伸进去的时候,才触到自己要的 东西,然后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两边的腮片,拖了出来。出来才看清,手里是一条一尺多长的鲢鱼,因为被捏住了腮片,所以即使在水里也不扭动身体。

老粮升用力一甩,把鱼摔到岸上,然后 继续往前摸。这时候他下巴已经开始控制不住的抖起来,自己都能听见“嘚嘚嘚嘚”牙齿互叩的声音。尽管牙齿已经咬不到一起了,可还是咬牙往前摸。鲤鱼,草 鱼,鳝鱼,还有什么不知道名字的鱼,一条接一条被甩上来。原来,根据年轻时候钓鱼的经验,老粮升判断这水塘里头有大鱼,可是自己家里头没有渔网了,就只能 用手抓。先用石头砸进去,把鱼都吓进洞里头,然后就这样,一条一条摸上来就好。河水冰冷刺骨, 等爬出来的时候,老粮升几乎没力气蹭到自己衣服那里了。最后好不容易扯过大床单,把自己擦干净,套上棉袄, 手指头实在不听使唤了,连棉裤都套不上了。要不是庄里头有人往地里头送粪,远远的看见了,大概老粮升冻死在河边也没人知道。

后来当家里头小娟和秀才都跑过来,往 家里抬的时候,老粮升还指着他的鱼,可是已经说不出话了。还好邻居帮忙,两只大菜篓子装的满满的,还剩了几条用柳条穿着送回来的。回到屋里的老粮升已经又 被脱下棉袄和棉裤,家人一起,那毛巾浸了凉水,拧干后开始在前胸后背,大腿,胳膊用力擦。秀才一边给爷爷擦后背,一边擦自己的眼泪。“爷爷,你千万别再这 么做了!你要是---”秀才真说不下去了。紧接着灌进去一大碗姜汤。好容易擦的皮肤泛红了,就浸了温水擦,一直到最后浸了热水再擦。老粮升这时候才有力气 开口:“爷爷没事儿,你别担心。”秀才眼圈红红的,“爷爷,你别这样了,你要再这样,这婚我不结了。”老粮升嘴里应着好好好,可是秀才还是放心不下;“爷 爷,秀禾她---”秀才一着急,把未过门媳妇的小名都说出来了,“秀禾她也知道咱家的情形,她要是介意,早就退婚了。”

“就是。”小娟和四妞也随声附和,直 道老粮升答应以后不这么做了,大家才松了口气。不过第二天一早,老粮升就打发小娟和四妞推着鱼去了汪镇。好在这次以后,老粮升老老实实在家休养了一阵子。 一转眼,就到了三月下旬了,小娟早就把该洗得,该擦的都收拾的干干净净。三月二十一晚上,伍叔收工回来,递给她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铜钱。 “我前几天做活挣的,还有一些是提前支的,给小东家娶媳妇用的。”伍叔乐呵呵的搓着手笑。小娟愣了一下子,急忙把布包递回来,“那怎么成,他叔,你自己留 着---”

“我留着做什么,有吃的,有住的,小 东家用吧。”伍叔坚决推回来。也是,他自从十六七岁来到满仓家,现在已经四十一了,来的时候还没秀才呢。自己又没孩子,秀才小的时候,是成天被他抗在肩膀 上头玩的。春天收工回来,带一把紫红的桑椹,秋天带一捧甜甜的野枣子。看着秀才吃得香甜,自己心里别提多开心了。有一回,秀才不知听谁说的蜂蛹又香又甜, 伍叔就趁田间休息的时候,找到了蜂巢,扎了半干的草把,点着了用烟熏,把野蜂熏跑了,摘下蜂巢,回家炒了蜂蛹给秀才。自己被蜇了好几个大包,那时满仓还是 一叠声的骂,骂完了秀才骂伍叔。伍叔一边听着,一边还悄悄问秀才,“好吃不? 好吃叔再给你弄。”后来还是小娟狠狠的说了秀才一顿,才没了以后的续集。

推辞不下,小娟只好收了钱。从来没听 说长工赚钱养东家的,这也算是于家庄的奇闻之一了。当天晚上,粮升和伍叔为秀才的婚事合计了好一会子,才回的厢房。第二天就是三月二十二了,一大早,两 个人就推着车子,顺着东河往下游走去。走了差不多二十里吧,就到了母猪河入海的地方了。母猪河得名是因为支流很多,像老母猪奶头很多一样。因为当地的方 言,“老母猪,十八个奶,走一步,甩三甩。”所以这母猪河水量挺大,入海口的地方和海水连在一起,也有潮汐的变化,颇为壮观。这里的鱼虾,因为是两和水, 所以味道特别的鲜美。尤其是一种跳虾,个子不大,小蚂蚱一样,从水里头跳出水面一尺多高,可不知道是怎么跳的。这跳虾的味道,鲜美无比。而且煮熟了以 后,颜色鲜艳欲滴,和最红的胭脂有一比,所以又名胭脂虾。老粮升和伍叔忙活了整整一天,推着慢满满车子鱼和大半篓子跳虾,心满意足的回到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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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五 秀才的婚事 (三)

(2013-10-10 13:14:16)


家里头四妞婆媳俩也没闲着。喜宴上不 是要有对虾吗?家里不是没钱买吗?两个人就合计着用面做一盘。用红颜料把面染了,然后又搓又捏,蒸了两盘面对虾。出锅一看,面发的走了型了,不像对 虾,倒像俩条大红鲤鱼。于是俩人又用冷面蒸,蒸出来的像俩弯曲的红萝卜。于是再发面,发的硬硬的,用冷面做虾须,才算好看一点,尽管还是不满意,但天也已 经黑了,老粮升和伍叔已经回家了,于是连夜拾掇鱼,杀鱼的,洗鱼的,卤鱼的,忙得不亦乐乎。


秀才也帮不上忙,除了写了一副对联, 和几个喜字儿,就插不上手了,可是他也想帮忙,转来转去的,越帮越忙,还是让老粮升打发去睡了才算消停了。紧接着就是请亲友安排席面。福顺两口子没有什么 叔伯弟兄,老粮升和满仓都是单传,所以家里头五服以内几乎没有什么亲友,但是新媳妇的娘家哥哥是要来送嫁的,说是要来两个男人,要有男人陪着,所以就请了 保长来做主陪儿,毕竟人家也帮了很多忙才把秀才弄出来。又请了小娟的父亲,于风水,回头加上德才爹,和老粮升,秀才正好八个人。女客那边就请了保长老婆 ,小娟的母亲,和四妞最小的一个妹妹,也快六十了,还不够八个人,不过是女客,也凑合吧。


就这么着,一家人又忙活了两天,就到 了三月二十五了。尽管早早就和德才爹定好了驴车,老粮升还是不放心,吃过午饭,就要到德才家走一趟,刚走到院门口,正好看见保长的大儿子仁忠赶着马车停在 门口,“叔,俺爹说让俺明天赶马车去接亲,你看着棚子这样成不?”老粮升这才看见,马车上已经搭好了棚子,还蒙了红布。“这怎么使得!不麻烦了,我已经定 了德才爹的车了。”老粮升急忙回应。


“俺爹说了,反正家里头没什么事情, 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去一趟,别折了新媳妇的面子。我回去再拾掇拾掇这车啊。”说着就牵着马走了。老粮升想了想,也好,等以后再慢慢还这人情就是了,这样孙 媳妇那里也好看,要不小小的驴车拉了秀才和媳妇,这送嫁的人就只好走路了。也是提前知道孙媳妇把嫁妆都变卖了凑钱赎秀才了,所以才不用安排更多的人去接 亲。原来当地的风俗,结婚这天,新郎官家里头要准备好接亲的车子和挑夫,不仅仅接新媳妇,新媳妇娘家的送嫁的人也要这边接过来,吃过了酒席,还要送回去才 算全礼儿。


第二天一大早,叫秀才吃了几个饺子, 就和仁忠,德才爹走了,原来接亲也要按时辰来,我们那里的风俗,新媳妇一定要十二点之前进家门,“早上进门带着金和银,晚上进门带着鬼和神。”这过了十二 点,就是下午了,不吉利。山路也不好走,所以秀才出门一定要早。老粮升打发走秀才一回身,才发现自己家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谁也给贴了副对子,红彤彤的。 心里头就疑惑起来。原来,自己就买了一张红纸,叫孙子写了对联贴在新房门上了。“平安是福气,患难见真情。”当时孙子读这对联的时候自己还觉得不如“龙凤 呈祥 ”之类的喜庆,不过孙子自己喜欢,也好。这是谁帮的忙呢?老粮升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回走。那时他还没发现,红彤彤的喜字从秀才新房门口一直贴到了到东河桥 头,就连桥头河边的两棵大柳树上,都被人贴了红对联,只是树皮粗糙,刷的浆糊不怎么管用,上下还用红线缠了好几道。原来这贴红喜字也有规矩,凡是拐角的地 方都要贴大红喜字。接亲的和送亲的人,只要进了庄,跟着这大红喜字儿走,就能进新房的门。而且,不仅仅是墙头,拐角,就是上了年纪的树,和经过雕琢的大石 头也要贴,因为据说这些物件时间久了,就通灵性,怕这一天出来捣乱,贴上喜字儿,就好了。可是秀才一共才写了四个大红喜字儿,因为一张红纸只能裁一副对 子,横批,外加四个喜字儿。所以就只是自己家门口贴了两个应应景儿。这庄里头一溜儿的大红喜字儿也不知道是谁贴的,浆糊还没干透呢。


老粮升拿了大扫帚,又把街面扫了一 遍,直到一棵乱草,一片树叶也没有了,才回到自己院子里头,还没放下扫帚呢,就看见于半仙的小女儿拐着两个菜篓子进了院子,一看见老粮升,就放下菜篓子, “俺爹让俺把这个送来。”小姑娘 不惯和人说话,羞的脸一红。也不等老粮升回话,转身就跑。刚出大门口,差点撞上于瘸子的大儿子。抬头一看,于瘸子的俩儿子,一前一后,抬着个硕大的面板, 面板上齐刷刷晾着切好的手擀面,头发丝儿一样细细的,正往院子里头走。当时三个人一起惊呼起来,还好,俩小半桩子晃悠几下,面板又保持好了平衡。等老粮升 听见惊叫探头看的时候,俩儿子已经抬着面板进了院子,“叔,俺娘让俺送过来的。”原来,这喜宴上头,吃过了酒菜,面食一定要先上面条的,就和毛脚女婿头一 次上丈母娘家一定要吃面一样,据说这面能缠住好姻缘,俩口子一定能长长久久,一辈子都缠的紧紧的。


小娟和四妞急忙接了面板却一起看向老 粮升,老粮升也只好留下这面条,因为俩小子早跑了。回头掀了半仙送来的菜篓子上的包袱一看,两个篓子里头都是一个大盘子,盘子里头,红彤彤的,一尺多长的 一对对虾还冒着热气。老粮升想了想,说:“你俩先忙着,我这就去请半仙和瘸子来家里头座席。欠了人请以后能还,可是今天不能失了礼儿。”“那席面就坐不下 了啊?还有啊,谁做几席怎么安排好”小娟着急的问。“等我安排吧,你们先忙。”于是老粮升去了半仙和瘸子家,俩人一点也没推辞,就是,秀才的喜酒,一定要 喝的。等老粮升有回到家里头,院子里头又多了好几个笸箩,篓子。有的盖着花包袱,有的就是块青布蒙着。问起来,小娟倒是还能记住,谁谁家送的什么,一般都 是打发孩子送来,进门撂下就跑的。


老粮升问清楚了哪几家,就要去请人, 临出门又转回来,“你们俩谁再出去借个八仙桌和椅子,那屋里头-----”说着老粮升也犯了难。原来,本打算只请两桌客人,就安排在秀才新房里头,西里屋 一张桌子请男宾,东边正屋炕上一张桌子请新媳妇和女宾。(这新媳妇一辈子也只有这一天在夫家能座席,还是坐首席。)可这多的这一桌摆哪里呢?“就摆这边屋 里炕上也一样,那就去借个大炕桌好了。”老粮升一边说着一边急匆匆走了。小娟也急忙收拾一下,也不是很清楚谁家有大的炕桌,问了几家,才在村中央的一家, 还是于麻子的一个叔伯弟兄家借到一张大炕桌,于是,他家里人帮忙,抬着炕桌给送了过来。走到街口,小娟远远就看见,秀才新房门口摆着两张八仙桌,还有人问 要摆着哪里。原来有几家听见她借桌子,也不管什么桌子了,就直接抬了过来。没办法,家里头也放不下,让抬回去吧,就有人说,先放着吧,要是一会用,也不用 来回抬的麻烦。于是,就放在新房外头柳树地下。


小娟看着放好了桌子正要回家,就看见 于老忠的两儿子一左一右,抬着一个大笸箩箱过来了。那笸箩箱就是个大笸箩,直径有一米多,里头金黄黄,香喷喷的油条也还热乎着。俩个家伙一看树底下有桌 子,急忙把笸箩箱放上去,扯了袖子就往额头上擦汗。小娟一看,可真是不能收,这一笸箩箱油条,汪镇集市上能卖大半天呢。“这我们可不能收,麻烦你们俩抬 回家好不好?”“不好,俺娘说了,给新媳妇吃的呢。”也不知道是老大还是老二回了一声就跑了。可把小娟为难住了。公公还没回来,婆婆一个人家里头也忙不过 来,没办法,还是请人帮忙先把这笸箩箱抬进新房院子里头,正好,桌子也抬进一张,先放着吧。自己赶快回那边家里头,问问婆婆怎么办。


老粮升转了一圈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十 点多了,半路上遇见了保长的老婆,因为保长家里头行大,所以庄里头都叫声大奶奶的。大奶奶一边走,一边说:“我先过来看看,灶上能帮个忙也好。”老粮升一 路谢着,回到家门口也有点愣住了,院子里头,外头街上又多了些东西,当下也顾不得看是什么,先进门问小娟婆媳俩,婆媳俩也记不清是谁送来的了,何况,有几 家小孩子,放下东西就跑了,还真不知道是谁家的。屋里头也有两个邻居家的婶子过来帮忙生火,要大火炖的鸡和鱼已经下锅了。婆媳俩忙的团团转,老粮升只好出 来,请人帮忙,规整一下东西。那天,如果也有卫星或者飞机从高处看,就能看到,于家庄以秀才新房为中心,小蚂蚁一样的人们徐徐的从各个小巷,大街汇集过 去。新房前面的街面上一时间热闹非凡。


大奶奶一看灶上用不着自己,也来到新 房前面,一看,地上东西有点乱,就喊着谁家有桌子,于是就有人往回走了。说着话的功夫,“金银财宝”哥四个就抬着一张八仙桌过来了。原来这“金银财宝”是 保长二儿子家的四个儿子。二媳妇肚皮争气,进门三年生了俩儿子,第四年更是一下生了个双胞胎儿子。四个小子差不多一样的年纪,样的身高。名字起的也好, 于德金,于德银,于德财,于德宝。于是庄里人都直接叫做“金银财宝”兄弟。这兄弟四个人十二三岁,一人一个桌子腿儿,正往这边走呢,不知是哪一个先钻到桌 子底下,于是另外三个也都钻进来。一时大呼小叫的,“你那边抬高了!”“你踩了我的鞋啦!”一边吵吵闹闹,一边歪歪扭扭过来了。门口帮忙的人们听见声音一 看,远远的,好像八仙桌成了精一样,摇摇晃晃,长了八条腿自己走过来,偏偏那八条腿还是一样的长短,一样的青色夹裤子。于是东倒西歪,门口笑倒了一片。前 街的三婶子一边揉肚子,一边笑骂,“真是的,都笑出尿来了。”


大奶奶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喊了人过 来接桌子,一边抽出手绢要给孙子们擦汗,一边问:“你爹呢?怎么不叫你爹送过来。”小家伙们一边躲着,有一个脖子往后一扭,喏,那边不是爹来了。”说着 就要凑到前边的桌子旁。“去,去,新媳妇还没来呢,你们不能先吃。”大奶奶一边说着,回头看见自己二儿子用扁担挑着俩大菜篓子过来了,前头是码的整整齐齐 的几摞碗和碟子,后头篓子里头是个酒坛子,泥封还没开呢。“送里头去吧。”大奶奶指挥着,二儿子应着就挑进院子里头去了。这边大奶奶正要嘱咐四个孙子,就 听见河边有鞭炮啊。那是新媳妇进庄了。于是几个孩子们象撒了欢的骡子一样,一溜烟儿向东和桥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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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五 秀才的婚事 (四)

(2013-10-10 13:14:39)
(上一节,三个别字,脸红+出汗ing)

东和桥头,鞭炮噼里啪啦,仁忠和于瘸 子怕惊了牲口,早就笼住了缰绳等在桥那头。等鞭炮响完了再过来。早有小孩子们跑来跑去,还大声嚷嚷,“来了两个新媳妇!俩新媳妇!” 本来桥头就很热闹了,这下好了,人们呼啦一下拥过来,急得仁忠直喊,“别挤,让让。”车里头秀才早就掀开了帘子,新娘子一身大红绣衣,蒙着红盖头。秀才穿 着乌蓝的半新夹袍,胸前扎朵大红花,脸色红扑扑的,也不知是被红花映的,还是有点害羞,一边拱手儿,一边偷眼看看旁边的媳妇。新媳妇盖着盖头,也看不出神 色,倒是新媳妇后头还坐着一位,一身粉红的长夹袄,底下葱绿的散腿儿裤子,不是环姐是谁。怪不得小孩子们以为俩新媳妇呢。也难怪小孩子们没见识,娶媳妇连 丫头一起来的,庄里头还是头一份。


一路热热闹闹,马车就停在了秀才新房门口,等到新媳妇下车的时候,有眼尖的已经看见,新媳妇裹得一双好脚。姥爷比划给我看过,大概就有他那粗糙的大手,横过来的手掌那么宽。可可的有现在iphone5
那么长。我还记得,当时我七八岁,姥爷指着我的脚说,“
你的已经太大了,要在过去,早就裹上了。”那时候庄户人家的女儿,随便裹裹意思意思就好了,真正裹 得象秀才媳妇一样的不多。要不走路都要扶墙走,停下来和人说句话,都要不停的捣腾,踩高跷一样,晃得人头晕,还怎么做活呢。后头环姐早下了马车,和众人一 起把新媳妇扶进屋里头,坐在炕头上。早有人拥着秀才过来,拿秤杆子挑了盖头,一时好多人惊呼:“这新媳妇真俊啊!”屋子里头热闹非凡。可怜秀才只是挑开了 盖头,估计连看都没好好看一眼媳妇,就被安排到西里屋陪着送嫁的哥哥和堂哥说话。这边环姐打开了带来的面口袋,找了大盘子盛好了媳妇果子,让给来看媳妇的 人们吃。原来我们那里的风俗,成亲这天,新媳妇进门以后,庄里头的婆娘们都要去“看媳妇。”也是给新媳妇介绍一下庄里头的人,因为很多人家都是叔伯兄弟很 多家的,都是亲戚。新媳妇要带媳妇果子来,凡是来看媳妇的,都会分一把尝尝,看新媳妇的手艺如何。原来这媳妇果子不好做,和面的时候不能放水,只用鸡蛋, 油,加上酵母和面粉,很多时候,没有水,酵母发不起来,这样做出的媳妇果子就和石头一样硬。发好了面,用大擀面杖擀得薄薄的,切成指顶大小的菱角块儿。有 钱人家就用油炸,没钱的人家,烙饼一样烙的金黄酥脆的也一样好吃


一群婶子奶奶们围着新媳妇吃着媳妇果 子,打量着新媳妇,还一边评头论足。前街的三婶子嗓门洪亮,“们看看,就是头道儿的麦子面,也蒸不出这么白的一个面人儿。”媳妇抿着嘴笑,也不说话。 她今天的任务就是坐炕头上让大家看的,而且看的人越多,心里头越高兴。因为当地的风俗,如果这一天没有人来看媳妇,凑热闹,那就是说夫家在村里头为人不怎 么样,把所有的人家都得罪了,没人愿意赏脸来凑热闹,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那天秀才新房屋顶都快闹翻了,外头一群一群的女人们要进来,里头的还没闹完 不出去,挤的环姐都没法转身分媳妇果子了,没办法只好挪到院子里头分。带来的一面口袋媳妇果子转眼就没了。弄得环姐很尴尬,这还觉得准备得好多呢。小娟看 了,连忙端过来一瓢炒花生米,没分到媳妇果子的,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点头,“好!花着生!花着生!”


里头的人们还是不愿意出去,“你看看 人家这衣服绣的这凤凰,就和活得一样啊。”有人还拉过新媳妇的袖子摸摸,怎么看着,这花朵就和真的似的,花瓣凸出来一样,摸上去倒是平的。也有人细心,看 新媳妇倒是没带什么头面,黝黑乌亮的头发后头挽着个元宝簪,只插着一根木头簪子。原来底下不起眼的地方还插着一朵小白花,当时秀才一挑盖头,小娟眼明手 快,一把就薅下去了,嘴里头还嘟囔着:“死了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五七也过了,百天也过了,还没完了呢。我这还等着抱孙子呢。今天晚上就圆房。”也不 知道是谁接了句:“就是,三月的孩儿,不过年儿。到年底秀才就能当爹啦。”说的一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新媳妇耳朵都红透了。也有人奇怪,这绣的花团锦 簇的盖头,怎么就缝了四个铜子儿做坠角儿?听说有钱人家都用金坠角儿,也有用银的,怎么这新媳妇也是和我们庄户人家一样,用铜子儿做的坠角儿?


一转眼就到开席的时候了。老粮升忙着 安排席面,先安排好秀才西屋里头的一桌,陪嫁的哥哥和堂哥做了一席和二席。自己屋里头炕上一桌也满了,还要再摆桌子,众人都拦着,“你就别忙活了,好好陪 娘家人喝酒去。咱们自己人,好说。”灶上早就忙活开了,有人自告奋勇端盘子,两尺长的大托盘分量可不轻,这屋端过去,还不能撒了汤水。四妞和几个婶子们早 就准备好了,对虾,炖鸡先端上去,然后就是一道一道的鱼,红烧的,糖醋的,油炸的,清蒸的。后来看电影座山雕的百鸡宴,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秀才的百鱼宴。不 一会端盘子的就端回来了好多,说那边桌子上摆不下了,让摆这边屋里头。小娟一看,里面一盘酱汁鸭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己明明没做鸭子啊。于是赶过来 问。还没进秀才院门呢,就见外头柳树地下桌子上头已经满了,碧绿金黄的是刚炒好的韭菜鸡蛋,一看就是菜园子里头刚出苗的小韭菜。乌黑的干豆角焖腊肉,奶白 的糯米年糕,紫红的凉拌拳头菜。。。还有很多自己也叫不上名头的东西,堆的满满的。


老粮升已经出来了,正叫人搬凳子围着 桌子摆好了,请大家坐下来吃,也不管什么席位了。众人也没有围着桌子做的,小板凳,小马扎,长条凳子,街边上随便摆开了,旁边篓子里头拿了筷子和碗,桌子 上头添了饭菜回来,靠墙头坐下来就吃。三月的阳光暖暖的照着。坦。后来,当那时候的小半桩子们都成了爷爷奶奶,被后人领到城里头吃自助餐的时候,都在心 里头嘀咕,“什么自助餐啊,不就是秀才的喜宴吗,俺们早就吃过了,还没那喜宴上的东西好吃呢。”也是,姥爷就和我说,那时候吃到的好多东西,现在已经吃不 到了。那天桌上,有一盘子地瓜干饽饽,也不知道是谁家蒸的,好吃的不得了。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副食品,庄户人家,地瓜萝卜白菜的,也要变着样儿吃。这地瓜干 饽饽就和现在的红豆包一样,不过里头不是红豆。是用头年秋天刚刨出来的地瓜,打成片儿,放地里头晒干了。吃的时候洗干净,别控水,带水放到篦帘上头蒸,大 火蒸好久,熟了以后,再放碾盘上头碾。碾的碎碎的以后,就和红豆馅一样,拿面皮包起来蒸。里头的地瓜干儿,香软酥脆,别提多好吃了。还有一种酸枣年糕,做 起来更费功夫。秋天山崖上头红彤彤的小酸枣,枝上一身刺儿,不好摘不要紧,摘下来的酸枣要先切开,取出核,晒干了,半盆酸枣也只能晒一小碗儿。蒸年糕的时 候,先用水泡了酸枣,然后用小磨磨了粟米,拿小细筛子,筛一层粟米粉,铺一层酸枣,一层一层,红黄相应,蒸熟了,吃的时候浇上蜂蜜,甜软香糯,叫人欲罢不 能。后来据说这野生的小酸枣,营养成分全面,是治疗失眠,肥胖的绝好中药。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小酸枣这么有用,就知道太难采摘,所以,喜宴上这酸枣年糕一 摆上,就分走了一大半。有来的晚的,还念叨,“幸好还有这点,不就尝不着了。”


吃着,闹着,一直到过晌快三点了,席上才收了尾。两个送嫁的哥哥已经醉的东倒西歪。安排人扶上车,还不忘笑嘻嘻的道别。这边小娟婆媳和几个帮忙的婶子大娘,一直收拾到天黑,才忙完。第二天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小娟婆媳才理开谁家是谁家的碗碟子什么的。


傍晚秀才新房里头,闹洞房也是必不可 少的。白天大姑娘小媳妇来看媳妇了,晚上就到爷们来洞房了。也不知是家里头的人嘱咐小伙子们了,还是看新媳妇端端正正的坐着,大家也没闹的过分,让新媳妇 点了几锅烟,也就散了。姥爷那时候十二三岁了,也跟着别人去闹洞房,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看看新媳妇,觉得很好看。新媳妇容长的脸儿,眉眼很耐看,尤其 是眼睛,一笑起来弯弯的。就是有点塌鼻梁,不过鼻头翘翘的,也不难看。关键是皮肤好,又白又粉,和庄里头整天田里忙活的姑娘们不一样。头发也不象现在的电 视里头的新媳妇剪着齐刘海,那时候都要把头发梳上去,后头挽了簪儿就是出嫁妇人的标志了。前头要“开脸儿”。就是拿根长线儿,一头咬在嘴里头,一头拉手 里,另一只手中间一拉,绞几下,然后贴着发迹线绞下去,把细小,多余的面部毛发绞的干干净净。“开脸儿”要在出家的前夜,新媳妇的母亲亲自动手,新媳妇要 怀里抱个白面饽饽,盘腿坐在炕头上,不能喊疼,要不结婚后做不了主。我妈妈就经常唠叨,她那时候疼的眼泪哗哗的流,所以她和我爸爸吵架就总是输。我三姨开 脸儿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疼,所以三姨夫就总是听她的话。又跑题了。


话说小娟一边收拾东西,还一边发愁, 头里谁也没说会跟个丫头过来,这环姐怎么安排呢?等过来这边一看,散了席,环姐自己早就拿过自己的铺盖卷儿,放进了秀才的西里屋炕上。小娟一看,也好,只 是不知道这秀才圆房的时候会不会介意西屋的丫头。不说秀才怎么圆的房,(其实是我不会写,此处省略若干字。。:))第二天一早,小娟叫秀才一家吃早饭,才 看见秀才媳妇和环姐已经把撑子架了起来,昨天婚礼上秀才扎红花的细纹红布已经压平了,绷在撑子上头了。原来是说媳妇过来就分家过的,可是家里头也没什么好 分的,就是几斤粮食,拿过来让秀才媳妇和环姐自己做饭好了。可是眼看着两个人一头一个,抱着撑子低头绣起了花,小娟又舍不得了。于是自己做好了饭菜端过 来,秀才媳妇也不好意思就这么让婆婆伺候,但是也想多绣几针,商量着,吃饭的时候,去小娟那边屋里头吃,反正也不远。于是,到吃饭的点儿,庄里人就看 见环姐扶着秀才媳妇和秀才一起过去老粮升的屋子里头。一家人热热闹闹,总算象过日子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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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五 秀才的婚事 (五)

(2013-10-10 13:14:42)


秀才媳妇和环姐,一头一个抱着撑子, 抬头的功夫都没有,几天功夫,就绣成了两对枕套,几个小孩子的红肚兜和几双虎头鞋。原来,这一带的习俗,小孩子学走路,第一双鞋子一定要穿虎头鞋。据说这 威风凛凛的虎头能扫平孩子路上的牛鬼蛇神,让孩子走的顺当,平稳,虎虎生风。所以,一般的庄户人家都会给刚学走路的孩子穿双虎头鞋。另外老人们也迷信,说 没满周岁的小孩子肚脐眼封的不严实,容易招邪风,所以才会有拉肚子,肚子疼等毛病,只有穿上红肚兜,才能保佑孩子远离灾病。秀才媳妇绣的虎头鞋,也和别人 的不一样,老虎大大的眼睛波光流转,好像能眨巴眼一样。红肚兜上绣的人参娃娃,胖乎乎的胳膊腿儿,让人看了好想咬一口。媳妇已经开始准备孙子的衣物啦,小 娟看了暗暗高兴。可是后来秀才媳妇竟然把绣好的物件都包好了,了过来,“爷爷,您经常赶集,明天请您去汪镇大集上头卖了这些。”小娟糊涂了,“怎么不是 给你们俩的小孩子准备的?”说的秀才媳妇涨红了脸,“妈,还早呢,先把这卖了,再买些丝线和细布回来就好。”


老粮升赶了一辈子大集,自然知道怎么 做,先准备好一块干净的白床单包进包袱里头,然后,去大集上头,先看看别人的货色,问了问价钱,然后就把自己媳妇的绣活儿每样只拿一套摆在铺好的白床单上 头。鲜活的花样儿立马吸引来了几个大婶子,其中两个一人扯着一个枕套不松手,都要买。老粮升也笑眯眯的也不着急,直到俩人忍不住了,自己往上抬价钱,要他 卖给自己,他还是光笑不言语,最后卖给了那个出价高的。就这么着,几件绣活儿竟然卖了七八十文钱,包在小手巾包里头沉甸甸的。老粮升格外高兴, 又去买了丝线和细布,才乐呵呵的回了家。到家就把布包交给小娟,让她拿过去给秀才媳妇。哪知道晚饭的时候,秀才媳妇就把钱捎过来了,说什么也不收,“咱家 也没分家,挣了钱就是家里头的,该怎么用爷爷您说了算。”说的老粮升心里头就和晌午的日头一样,暖洋洋的。还有什么比家里头孩子们懂事更让人高兴的?


庄里头都知道秀才媳妇一手好针线活 ,从她那灿烂若明霞的嫁衣上就看出来了,可是等亲眼看见秀才媳妇绣花的时候,还是大吃一惊。原来秀才媳妇和别人绣花不一样。一般人绣花是要先在布上画好样 子,然后沿着画好的线绣。秀才媳妇也不用花样子,拉起针线就和在纸上画画一样,栩栩如生的花鸟就出来了。后来有一回德才爹送秀才媳妇回娘家的时候,执意不 肯收车钱,问能不能帮要出门子的大闺女绣副枕头。秀才媳妇一点也没犹豫就答应了。过了不几天, 环姐就送了过来。德才姐姐一看,喜欢的不得了,原来秀才媳妇绣的这枕头和别人的也不一样,别人的鸳鸯戏水枕头两只都是一样的,秀才媳妇绣的这两只枕头,一 只上边只有一只鸳鸯。一个枕头上的鸳鸯靠着右边,正转过脖子含情脉脉的向右边看过去,另一只枕头上边的鸳鸯靠着左下边,大半个身子藏在荷叶底下,探出来的 头也低着,好像照着水里头的影子,又好像偷偷的看向左边。两只鸳鸯鸟绣得含情脉脉,羽毛好像都在轻轻抖动。德才姐姐一直也没舍得用这幅枕头。后来,八几年 的时候,有人下来收旧东西,就卖了两百多块钱,那时候庄户人家一年收入才三四十块钱,这幅枕头也算天价了。可是再后来,有人在电视里头看见过这对枕头,据 说价值快过了百万了。当时德才姐姐已经六十多了,一下子气得住了院,这都是后话了。


当时庄里头的大姑娘小媳妇天天往秀才 家里头跑,拿了布来描花样子。加上小娟和四妞也过来帮忙做鞋子,屋里头天天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秀才插不进手,就和爷爷商量,着在庄里头开个学堂,也不 收什么束脩了,因为成亲那天,秀才真是感动万分。老粮升当时指着盘酱汁鸭子还小声和秀才说呢,“这是庄子东南角鸭婆子送来的,这两只鸭子,不比你那桥分量 轻!”原来这鸭婆子只有两个女儿,早就出嫁了,嫁的也不好,也就帮不了娘家。鸭婆子老伴病逝以后,自己养了一群鸭子为生。春天就把鸭蛋放炕头被窝里头,孵 出小鸭子卖点钱,平时,就靠卖鸭蛋过活。为了秀才的婚事,鸭婆子竟然一宰就是两只鸭子。说的秀才心里头沉甸甸的。


保长也很高兴秀才能开个学堂,当时就 把祠堂东边的两件厢房收拾出来了,可是正是种瓜点豆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田里头忙呢,凡是会走路的都拎到田里头去帮忙了,当然也不会有人来上学堂。于是秀 才和保长在庄里头说好了,等忙过了春种,孩子们就来学堂学字儿。于是秀才暂时还是回家歇着,看着媳妇忙的不可开交。秀才就坐旁边给媳妇纫针,在墙上糊了条 棉布,纫好了一根,就插棉布上头,插好了一溜儿,等媳妇绣完一根线,一回身就能拿下一根针线接着绣。庄里头来取经的大姑娘小媳妇没少笑话秀才。开始秀才还 很不好意思,可是每每看着媳妇回身的时候,冲自己抿嘴一笑,心里头甜滋滋的,也就不在乎别人怎么调侃他了。


小娟忙着找来旧衣服,拆了以后,熬好 了浆糊,打布壳子。用一个硕大的面板,刷一层浆糊,铺一层布,晾干差不多了,再刷一层浆糊,糊一层布,糊三层就差不多了,干了以后,揭下来,剪成鞋面 子。媳妇那边绣好了面子,自己就帮忙附在布壳子上头。然后缝鞋底什么的自己也能帮忙。老粮升负责赶集,卖绣活,买丝线。后来老粮升看来家里头描花样子的人 实在多,就买了细布,让秀才拿了小叶筋笔,专门照着媳妇绣的画出来。老粮升每次都先把买回来的细布浸了水,因为棉布会缩水,先浸了水,绣完以后再下水,绣 品就不会皱皱巴巴了。再加上秀才到底是学堂里头练过的,画的花鸟,线条和头发丝一样,于是,很多人干脆就直接买画好的样子回家。就这么着,一家人忙忙碌 碌,好象开了个小作坊一样,欠账单子上头的名字也被勾了好几个了


看着环姐和秀才媳妇一样能干,庄里头 几户人家坐不住了,家里头有要成家的儿子,都看上了环姐,虽说是个丫头,可是有手艺,要是秀才肯放,娶到家里来,那不是娶了个聚宝盆回来?于是隔三差五就 有人来探口风。开始小娟就问媳妇,秀才媳妇也偷偷问环姐,可是环姐就是不点头。于是秀才媳妇觉得环姐应该也是看上秀才了,想做小,自己从小就和环姐一起, 就算给秀才做了小,也没什么。可是和秀才一说,秀才不愿意了。己没什么本事,靠媳妇养家已经够窝囊的了,难道还要靠老婆养着小老婆?或者靠两个老婆养着 自己?何况自己这媳妇怎么看怎么可心,哪能再娶一个呢。秀才说什么也不同意。没办法,秀才媳妇和环姐说了,还说要环姐自己相看,看好了哪一家的,自己给做 主放出去。结果谁也没想到,环姐看好了伍叔了!环姐那时候已经不年轻了,二十五六岁了,算是老姑娘了,可是真嫁给一个四十岁的老光棍儿还是让所有的人大吃 一惊。可是环姐自己有主意,看好伍叔人老实,体性好,东家落难的时候也没撒腿就走,仗义。


就这么着,小娟做了媒人,挑了日子, 环姐就把铺盖从西里屋搬到老粮升的东厢房,成了家。庄里头都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头,可是环姐成亲以后乐呵呵的,伍叔也真是疼媳妇儿,两口子和和美美, 倒把要看笑话的人家憋的不轻。为难的倒是秀才一家,要是随这边,是叫伍叔的,那就该叫伍婶子。秀才媳妇那边是叫环姐的,那就该叫伍哥才是。有点乱了套了, 结果还是各人叫各人的,时间长了,也就都习惯了。


转眼就到了九月底,庄里头传出好消 息:秀才媳妇有了。秀才一家高兴的不得了,庄里头也都替秀才高兴,总算盼来了好日子了。而且,好事成双,勒索秀才的那个县长被枪毙了。据说是手伸的太长, 惹火了汪镇的几个大户,联合起来找了上头的关系,才给除了。也有人说是新来的县长聪明,知道百姓手里头没几个钱了,就干脆端了县长的窝,吃个大头。又为了 面子,说是所有贪赃枉法的银子都还给老百姓。其实秀才家只拿回八九十块银元,回来的不到十分之一。不过这也算是特大的好消息了,老粮升还了债,又买了七八 亩地,也就没剩多少了。好在家底又置起来了,庄里头都说应该的,秀才好人有好报,只有于半仙心事重重的摇头,说什么“老翁失马”之类的话,庄里头人觉得于 半仙快成于半疯了,
没人理会他。那时候还是我给姥爷纠正的,“不是老翁失马,
是塞翁失马。”姥爷当时盘腿坐在炕头上,嘿嘿的笑,还不好意思的用手挠挠后脑勺。


转过年五月份,秀才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秀才起的大名就叫于进江正当所有的人都以为好日子才开头的时候,日本人占了威海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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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六 进江进海(一)

(2013-10-10 13:15:00)
我 后来简单的查了一下威海的历史,那一年应该是一九三八年。庄里头各种消息传的人心惶惶,日本鬼子杀人放火啦,洋枪洋炮太可拍啦,等等等等。汪镇大集也没几 个人去了,庄里头做生意的都歇了下来,姥爷也没办法挑鸡蛋了,好窝在庄里头混日子。不过眼瞅着到了秋收了,也没见个日本人的影子,庄里头人们开始寻思, 是不是传言太玄乎了?其实日本人也是人,应该也没什么不一样吧?是不是和汪镇换了个新县长一样?于是庄里头郁闷的气氛有所缓和,同时,因为地里头的庄稼成 熟了,忙活了一年了,要开始收获了,所以,庄子里头修镢头的,筐的,压场的,各人都开始忙活起来,为秋收做着准备。
噩梦开始的那天早上,庄里头人们和往 常一样,很多人家正要推着独轮车去田里头掰玉米,就听见几声怪异的锣声,然后有人吆喝着让所有的人到庄子西头的打谷场上头集合,一个也不能少,后头还跟着 几个面貌不善的背着洋枪的兵。庄里人无奈,放下农具,聚集到了打谷场上。秀才和环姐扶着媳妇,小娟抱着刚过了百岁的孙子进海。开头人们还小声嘀咕着,疑惑 着,等听见几声叽里呱啦的,奇怪的话的时候,人们静了下来,原来,靠谷场北头有一颗树,树底下也不知是谁家压谷场的碾砣竖着放在那里,有个矮小的,穿身军 装的中年汉子正站在碾砣上头皮笑肉不笑地喊话。叽里咕噜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明白的。正疑惑着呢,旁边有个戴眼镜的人走到前面,后来才知道是翻 译的,说,“太君说,日本的一支小队就驻扎在汪镇上,以后你们要好好听日本人的话。日本人是很好的,大东亚共荣啊!”
打谷场上一下子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日本人是什么人啊?一句人话都不会说。” “就是,怎么我们就得听他们的?”

“大冻鸭是什么鸭?”翻译不耐烦了,叫着问谁是保长,
老保长那是已经六十多了,急忙凑过去,一贯的见谁都是没开口先满脸带笑,“我就是,您说什么冻鸭,俺 们不明白呢。”还没等翻译回答,后面碾砣上头大日本人乌里哇啦又说了一通。翻译急忙翻译“太君说了,以后日本人就是这里的主人了,你们都要听日本人的。日 本人会帮助你们的。”“日本人是什么人啊?怎么他们就成了主人了?”保长也是自言自语一通,结果翻译就翻了出来,当时站在保长旁边的一个日本兵忽然就举起 枪托,猛地砸在老保长的后背上。老保长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一口血“噗”地一声喷了出来,老保长两个儿子一下子挣了出来,冲着那个日本兵扑了过去,还没靠 近,就听见放鞭炮一样的两声响,后来人们才明白过来,那就是枪声啊。当时只见俩人一起踉跄着倒在了老保长身边。人群一下子炸了锅一样,“日本人杀人啦!” 哭喊的,大叫的,人们转头就要往家跑,可是后面连着几声枪响,们才发现,后头也有几个日本兵端着枪呢。
这时候,翻译又开始喊:“这就是不听日本人的话的下场,只要你们听话,日本人还是很好的。”说着,就被碾砣上的那个日本人叫了过去,一阵嘀咕之后,又回过来,“你们庄里头不是有位半仙么?太君要和半仙说话。”
也不知道这个日本人这么知道的于半仙。
那时的于半仙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花白,眉间有深深的川字纹。 他走出人群几步,就停在那里,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面前的几个人。碾砣上的日本人跳了下来,面带笑容的和半仙说着什么话,翻译急忙翻译,“太君听说你能看 到将来的事情,想请你跟大家说一声,以后就是日本人在这里当家了。”于半仙站着还是没说话,也没动。那个日本人急了,大声吆喝了几句,翻译也跟着喊起来, “快把你看到的告诉乡亲们,往后日本人就是你们的主子。”于半仙缓缓的转过身子,眉头皱起来,眼睛微微地眯着。人群里很多人都抬起了头,看向这位睿智的老 人,于半仙的眼睛深邃而悠远,越过人群,看向辽远的地平线。他声音不高,却坚定有力:“我从今儿个向后看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万年,看不见日本人的影 子,俺们才是这块地上的主人!”
后来的几年里,人们经常会想起半仙的 这句话,在最难熬的那几年里头,总有人说,“快了,半仙说了,年以后没有日本人的影子。。。”可是当时这句话无疑戳了那几个日本人的肺管子。领头的那个 反而嘿嘿笑起来,然后就听见翻译说,“太君说他撒谎了,太君要让他说真话。”说着话,就有几个日本兵过来,把半仙绑在了树底下。再后面,姥爷从来也没有讲 给我听过,我还是在妈妈和姥姥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拼凑出了那天的情形。
日本人绑了火把,从半仙手指开始烧, 要让他说实话。 老人的惨叫声并没有让那几个日本人神色有丝毫的变化。谷场上的人们,先是往前拥过去,然后在刺刀面前有一步一步退了回来。尽管后来,几乎所有人都懊悔, “我们这么多人,如果大家一起冲过去,那几个日本人又能怎么样?”可是当时老保长的两个儿子的尸体还躺在面前,人们真的吓坏了,掩面哭泣的,颤抖着呕吐 的,再没人敢冲出去的了。半仙几次昏厥,日本人不停的用瓢盛了冰凉的井水泼到他头上,保持他的清醒,还不停的追问,“说吧,说实话,日本人才是这里的主 人。”开始,半仙还咬牙说几个字,“不是,是俺们。”后来,半仙再也没有能够说出一个字。那时候,半仙的四肢已经烧没了。日本人最后很不甘心的走了,等人 们解下半仙的躯体的时候,半仙好像好有气儿,但是一直到抬回家里头,他也没能再睁开眼睛,回家不到一个时辰,就去了。
小时候我一直想,如果当时半仙手里头有黄表纸和剪刀,会不会结局就不一样?或者是他没有念咒语的机会?或者他早就觉察到了什么,才会在秀才家拿回几个银元的时候不停的摇头,一脸哀伤?可惜所有的事情都没有答案。
当天晚上,去世的不仅仅是半仙,老保 长在后半夜也走了,庄里头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没有睡觉。女人们好像这时才反应过来,哭得撕心裂肺。男人们聚在老保长家也都是一脸哀痛。老粮升和风水,以及双 庆他们张罗着老保长和儿子们的后事,天快亮了,才凑在一起商量今后怎么办。日本人恐怕还会来的,那时候怎么办?总不能还是老老实实站在谷场上,看着日本人 杀自己的邻居吧?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找人在村口盯着,反正进庄只有两条路,路口找两个汉子,准备好锣,要是看见日本人来了,就敲锣快跑,庄里头只要 听见锣声,就往庄稼地里头跑,往小北山跑,只要进了庄稼地,灌木丛,总会好点儿。日本人就那么几个,总不能把整个山头都网一遍。
很快,庄里头家家户户都知道了,而 且,也都开始打个小包袱,听见锣声,好抓起来就跑。老粮升和伍叔在院子里头东厢前头挖了个一人多深的大坑,埋了两口大水缸,水缸里头是刚收上来的小麦等粮 食,上头蒙了油布,压上石条,然后盖上土,缸边上再埋两个木桩子,两只木桶倒扣在上头。庄户人家怕木桶底下存了水,烂了底儿,平时都是这么放水桶,所以也 看不出什么不妥。然后老粮升把秀才一家和伍叔一家都找来,仔细交代,听见锣声,往就近的庄稼地里头跑,然后往北山后头跑,顺着杀人沟往上,进了蜂子山,就 不怕日本人了。进庄的两条路一条在南边,一条在东边,老粮升家和秀才家都在庄里头最北边一排,往后一转就是玉米地,再往上就是小北山的灌木从和松树林子, 应该是不怕的,可是老粮升还是担心自己的重孙子,再三嘱咐伍叔,“你到时候只管抱着进海跑,我怕他们跑不快。宝儿你和银环搀着你媳妇,别人谁也不用管,千 万别回头找别人。”
谁也没想到,什么都安排好了的老粮 升,自己却没安排好自己。那天,锣声响起来的时候,庄里头很多人先是愣了一下,怎么回事呢?然后才明白过来,拼命的往庄稼地里头跑。那时候苞米是正是最茂 盛的时候,跑进去了,就再也看不见人影了。和老粮升安排的一样,伍叔抱着小进海最先跑了出去,秀才和环姐架起媳妇,出门往东一转,顺着小路直往小北山下去 了。和庄里头所有的人一样,他们一直在山里头躲到天黑,才慢慢试探着往回走。远远的就看见庄里头有几处浓烟滚滚,是谁家的房子烧着了,秀才看着着急,好像 就是自己家的方位。走近了一看,可不正是自己的房子,火已经差不多烧完了,房顶完全塌了下来。再往前走一段,突然发现,爷爷和奶奶就倒在自己门前的小路 边,身上和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一辆手推独轮车翻到在路边沟里头,沟底下,趴着母亲小娟,也早已经没有了呼吸。
原来,老粮升叫四妞和小娟快跑,他自 己回身解下马棚里头那只奶山羊就往外拉,那是秀才媳妇奶水不够,买了挤奶给进海喝的。可能老粮升觉得自己家就在最后一排,时间来的及,所以就拉了山羊跑。 可是这奶山羊怎么也不合作,一直往后使劲。小娟和四妞已经从房子西头的大路跑出庄了,回头看见老粮升拼命拉着奶山羊,两人又回来了。 那是给孙子/重孙吃奶的,不能丢。于是两人叫老粮升推了小推车出来,抬了山羊上车,三个人一起往东跑,想从小路上头走,因为小路离苞米地近。可是没想到, 他们耽误的时间太多,几个日本兵已经追了上来,三个人就这样被刺刀捅死了。
不仅仅是秀才家,早回来的一批人发 现,庄子里头于木头十九岁的小女儿,倒在老粮升的房后头,前边就是一片萝卜地,再往前跑几步就是苞米地了。可怜的闺女全身衣服都撕的不成样子,血肉模糊的 下身还插着一个旁边地里的萝卜。据说本来这闺女在河边洗衣服,见锣声的时候,要是直接往河对面跑,几步就进了庄稼地了。可是她惦记自己家里头的小包袱, 里头有一块缎子被面,一家人省吃俭用好几年给她买的,要做嫁妆的,和秀才媳妇学了好久才绣了一半的花样。等她跑回家拿了包袱出来,日本兵已经从南边冲过来 了,再往东河跑已经不行了,这才往北山跑,可是也太晚了。
到底是怎么了?庄里头所有的人都不明 白。不是说善有善报吗?于木头老实了一辈子,都说是三棒子砸不出的屁的人,闺女也是本分老实,怎么就死的怎么惨?老天爷怎么就不睁眼看看?天雷怎么就不劈 死这些穷凶极恶的日本人?可是那时候半仙已经不在了,而且,即使半仙还活着,恐怕他也看不透这些普通的庄户人的命运了。在整个中华大地都遭受凌/辱的那个 时候,这些一辈子老老实实劳做的庄户人,就像秋叶飘进一场激烈的暴风骤雨,不知道落向哪里,归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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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六 进江进海(二)

(2013-10-10 13:14:53)

声明一下: 

后面的章节也许有敏感的话题,首先声明,我既不反对共/产/党.,也不是故意的在文学作品里丑化什么。我所写的一切都是听老一辈人讲的,不仅仅是姥爷,还有奶奶,妈妈,邻居的奶奶等。请不要把文章里任何的情节和政/治挂钩,做联想。 
我只是觉得中国的农民,作为最底层的一个群体,一直承受着最深重的苦难。很多的苦难是我们没有办法想象和理解的,包括我自己在内,更不用说现在的整天手机和 电脑为伍的年轻人。当年我在现代医院的产房里,挂着止痛针生孩子的时候,还疼的撕心裂肺,出了产房连孩子都没能看一眼,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看见我母亲第 一句话就是喊疼,母亲那时候还说,“人家四妞儿孩子生在磨道上,完了还推了半盆黄豆呢。你怎么就那么娇气?”我那时候是真的不相信,(其实现在也不敢相 信。)可是几乎每个村里都有这样的事情,怀孕的母亲还在地里劳作,孩子生在地头上的,实在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 

 

话题有扯远了,其实就是怕大家打起关于ZHENGZHI的口水仗。我只是记录我听过的发生在农村的故事而已。
        从此以后,就是仿佛无穷无尽的“跑鬼子”的日子。没有人再收拾小包袱了,保命要紧。秀才和媳妇住进了老粮升的房子,和伍叔环姐一家人相依为命。伍叔忙活了三 天,终于在西厢马棚里头,马槽底下挖了一个深一米左右的坑。秀才媳妇小脚,实在不能跑,一听见锣响,就把她放进去,上头盖着秀才新房院子的大门,门板上头 扔一些牲口吃剩下的苞谷秆子,角落里头还有一筐马粪,羊粪,到时候撒上去。还好,也许是这刺鼻的牲口粪味儿,秀才媳妇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扫荡。 
          庄里头有年轻人不顾老人的反对,偷跑出去参加国军了。姥爷也要参军,太姥姥说了,如果他要参军,她就上吊,跳井,反正不活了,儿子一定要在跟前守着,死也要 死在一起。结果姥爷忍了几年,日本鬼子投降的前一年,实在忍不住了,和弟弟一起,跑出去参加了八路。后来妈妈说姥爷其实是很感谢太姥姥的,如果不是她拦 着,姥爷参加的就是国军,那能不能熬过文/革给我讲故事,还不一定呢。姥爷的弟弟年纪小,也机灵,从给连长做勤务兵开始,一直做到司令的警卫员。解放后,转业落户在了南京。姥爷一直是个兵,解放后回家务农,身体里带了几块弹片一直到去世也没取出来。所以,关于庄里头的事情,这中间的几年姥爷也不太清楚。
            姥爷参军走的那一年春天,环姐给伍叔生了对双胞胎女儿。伍叔真是乐坏了,快五十的人了,没想到得了俩女儿,于是郑重其事的请秀才给起个名儿。秀才问起来才知 道,伍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姓啥,只知道自己家里头行五,上头三个哥哥,底下还有一个妹妹,爹妈实在养不起了,十岁的二哥带着五六岁的自己出来做工,沿路要 饭的时候也有。走了很多地方,然后自己落户在这里,连二哥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老家是哪里也不记得了。原来秀才一直伍叔伍叔的叫,其实应该是五叔才对。 秀才寻思了半响才开口,“叔,你要是愿意,就姓于吧,我给你和孩子们庄里头报个号,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了。”哪能不愿意了,伍叔激动的只知道搓手。“本来我 爹过世后,我就有着想法,只是这几年事情太多,错过去了。”秀才一边说着一边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那您就叫于德伍怎么样?”当年满仓的名字虽然没按辈 份起,但是他也是“德”字辈儿的,所以,秀才就按父亲的辈份给伍叔起了大号。然后俩个小闺女,一个叫于淑兰,一个叫于淑惠。名字起的好听上口,不但伍叔喜 欢,媳妇和环姐也都高兴。只是进江那时已经七八岁了,要是按辈份,得叫刚出生的俩个小闺女做姑姑。后来鬼子投降那一年,秀才媳妇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 的进海。于是院子里头,淑兰,淑惠,和进海三个家伙,热闹的很,但是进江已经像个小大人一样了。 
终于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再也不用打仗了。庄里人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老保长的小儿子从汪镇的衙门里头回了庄,被庄里人推举为新保长,那时候也已经不叫保 长了,叫村长,后来于家庄的全名改做于家庄生产大队,村长就改名叫队长了。同样改名字的还有汪镇人民公社,杂货铺也改名叫汪镇供销社了。紧接着就开始划家 庭成分了,谁家有地,谁家是贫农等等。每个村有一个地主的名额。于家庄有地的人家也有几户,秀才家也有几亩地,不过早就不是最多的了。上报成分之前,队长 和秀才打了个招呼,“报了你家的成分是地主啊,尽管你家的地不是最多的,但是你家有长工,还有丫头,所以,就把你家报上去了。”秀才也不知道成分是什么, 反正队长说的也是事实,也就没说什么。后来风声一下子紧了起来,有传言说哪个村斗恶霸地主,有出人命的。秀才开始紧张,不安起来。媳妇还安慰他,“应该没 事的,咱们家也不是恶霸,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儿,你别担心。”说是这么说,可是就连伍叔也开始警觉起来。
出事的那天是一个深秋的早上,前几天刚掰回来的苞谷堆在门口,秀才媳妇和环姐正坐在门口剥苞谷壳子,伍叔找出一把小镢头,要和秀才推着车子去田里头砍苞谷秆 子,收拾了地好种小麦。秀才这几年也炼成了个不错的庄稼把式,尽管瘦高的个子,微微驮着肩,不像个庄稼汉,但是好多活计也能做的有模有样了。当时他就和伍 叔说,“我再出去借一把镢头,我们一起砍,能收拾的快一点。”伍叔听了,觉得也对,就说,“那还是我去借吧,谁家有镢头,我比你清楚。”说着话就出了门, 走出十几步了,远远看见有几个人带着几个民兵急匆匆走过来,还边打听地主家,也就是秀才家在那里。伍叔觉得不对劲,转身就往家跑,门口只看见老婆和秀才媳 妇剥苞谷壳子,没见着秀才。也顾不得说什么,急忙进了院门,看见四个小家伙都在院子里头呢。 
原来,进海刚从茅房里头出来,站在马棚前头,正咬着衣服襟,腆着小肚子,等着哥哥进江帮忙系裤腰带。那时候也没松紧带,都是宽裤腰,要搭起来拿裤腰带捆上。 淑兰淑惠已经五六岁了,正一人抱个麦草编的蒲团要出门帮妈妈剥玉米壳子,看见了进海,忍不住停下来羞他。进海红着脸要往旁边扭身子,蹲在面前的进江急忙拉 住,“你别扭来扭去,我刚搭好裤腰。”这时伍叔三步两步赶过来,一手一个,把兄弟俩扯进马棚。这功夫,就听见外头环姐叫起来,“你们干什么!”伍叔也顾不 得了,一把掀开马棚下面的门板,把弟兄俩按了进去,刚盖上门板,抱起一捆稻草,还没来得往上头放,院子里脚步声已经进了正房了。伍叔抱了稻草急忙转过身, 刚走到门口,就有一个表情严肃的三十几岁的男人走过来,越过伍叔的肩膀,伸进半个身子看了看,幸好伍叔挡在门口,他才没有进去。等他回身往院子外头走,伍 叔急忙回身丢下稻草,再回身还没出院门呢,就听见环姐哭喊声,“放开她!放开她!你们干什么-----吓得淑兰淑惠一齐哭起来。伍叔急忙抱了闺女出门看的时候,就见那几个人已经反绑了秀才媳妇,拉扯着走到街口了。自己老婆正撕扯着要往回拉,伍叔连忙放下女儿,“快回屋里头!”然后自己也跑了过去。
还没等伍叔说话,就有人把环姐和他一起挡住了,“那是地主婆你们知道吗?欺压百姓的地主婆,你们还这么护着她?”当官的那个很生气的反问,伍叔愣住了,环姐 可不管是谁,那是我的小姐,咬着牙就又冲上去,伍叔一看老婆这样,自己当然要帮老婆,也跟着扑上去,结果也被人捆了起来,这时候就见街东头,三个人扭着反 捆的秀才过来了。原来秀才头里先自己推着车子去了田里头,结果这几个人找到了地里头。看着环姐和伍叔撕扯,领头的干部很生气,就这觉悟?那是奴役你们的剥 削阶级啊,真是愚昧啊。于是把环姐和伍叔扭送回屋里头,还在外头插上了门。
原来因为于家庄生产大队斗地主不积极,上边派下来了工作组。于是满街满山头吆喝,开大会了。开始庄里头也没人在乎,谁有那功夫开会啊,田里头正是忙活的时 候,过了霜降,种麦子就晚了。可是后来,听着吆喝的越来越厉害,言辞也越来越严重,才陆陆续续的来到村子中间。那时候已经快晌午了,也不让回家吃饭,把人 们都喊到庄中间的一块空地上。那里原来有几间房子被日本鬼子烧了,也没重建,于是就平了地,成了小小的一个广场一样,人们远远看见拉了横幅,有认识字儿的 说写着“打倒地主恶霸于修玉”。于是大家你问我,我问你,这谁是于修玉啊?庄里头好像没这个人。等看见反捆着的秀才,有人才明白过来,原来秀才大号叫这个 啊。这肯定是弄错了,秀才怎么可能是恶霸?于是很多人上前解释,“秀才是个大好人,他还给俺们庄修了桥呢,是不是弄错了?”干部更冒火了,“怎么这么糊 涂!愚昧无知!!!那是剥削你们的血汗钱修的桥,你们还这么感激他?这才说明这个地主极其奸诈,恶毒,老谋深算!”于是就把会场挪到了东和桥头,这就是恶 霸地主欺压百姓的罪证!可惜那个长工和丫鬟不成器,要不让他们俩来声泪俱下的控诉一番,就更圆满了。 
伍叔和环姐被捆在屋子里头动弹不得。进江听着外头没动静了,就推开门板,爬了出来,回身拉出弟弟。进海忍不住抽搭起来,屋子里头伍叔环姐听见了,知道不好, 连声叫着进江,快跑,跑到外头苞谷地里头躲起来。进江一听,急忙拉着进海,出门往东,拐过街角,往北几步就进了苞米地,然后两个人躲在里头不敢出声儿。
会场挪到东和桥头,干部再讲话,这么一折腾,太阳已经偏西了,干部终于停止了发言,说是大会要结束了,人们终于长出一口气,以为可以回家了。有很多人还暗自 寻思,今儿晚上可要去秀才家安慰一下,这两口子怕是吓坏了。所以,当那几个民兵推搡着秀才夫妇下了河堤,来到不知道何时挖好的坑前时,好多人还没明白过 来,这是要干什么啊?等那几个民兵把秀才两口子推进坑里头,开始拿铲子往里头铲土的时候,庄里头人们不自觉的往前涌了过去,救人要紧。可是那位干部举着个 喇叭筒子大声喊着,“你往前,你就是地主的同谋,下一个斗的就是你!”然后,背着三八大盖枪的民兵都转过身来,面对着人群,冷冷的看着。于家庄的老百姓又 一次退缩了,就和以前在日本人面前退缩了一样,眼睁睁看着大坑被慢慢地填平,没有人敢上前拦一下。
进江进海当时正躲在河岸上坡的苞米地里头,那里正对着河床。兄弟俩远远能看见自己的父亲母亲跪在河沿儿上。我到现在也一直不能揣摩,当时的进江进海是什么样 的心情,远远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民兵一铲一铲活埋在自己面前。或许四五岁的小进海当时还不太小,可是进江那是已经十一二岁了。或许小进海哭喊了吧?或许进江 捂着他的嘴了吧?或许没等看完,进江就拉着弟弟跑进了后山了。我不知道。
散了会,干部要求庄里头的人和公社来的人一起搜俩个地主羔子。那是天已经黑下来了。民兵们绑了火把,干部还拿出一个手电筒,估摸着兄弟俩是往后山跑了,就组 织人往后山搜了过来。我不知道当时庄里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搜捕进江和进海,姥爷对这一段的经历从来不说一个字,还是妈妈和姥姥感触很深的和我说了很 多,我才能拼接出当时的情形。当时于瘸子也出现在搜捕小队里头,一群人排成一条长龙,拉网一样拉上去。已经搜上了小北山了,秋天的夜晚已经很冷了,于瘸子 拿下肩膀上搭的夹褂子刚要穿上,一低头就看见进江和进海蹲在一丛灌木丛里头,象两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瑟瑟发抖。进江紧紧的搂着进海,进海趴在哥哥怀里, 还忍不住扭过头来,从哥哥胳膊底下看过来。于瘸子一怔,顺手把夹褂子一团,贴着地皮扔过去,小声说,“等会人散了,你们俩赶快跑,千万别回家。”说着急忙 往前头去了。远远的有人问他,“看见什么了吗?怎么落后了?”于瘸子紧赶几步,陪着笑:“哪有什么,兔子也没一只,我这不是长短腿儿吗。”说着用胳膊擦了 擦满头的冷汗。 
没有人知道,当天夜里进江怎么带着幼小的弟弟,摸黑走了十几里山路,到了姥姥家。姥爷听见门响的时候,天还不大亮,开门看见自己的两个外甥,大吃一惊。急忙 扯进家里头,等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老人家立刻明白,外甥不能留在这里。何况自己的成分也不好,正挨斗呢。于是刘老爷子从炕席子底下摸出几张纸票子,直接从 炕上拿起自己的夹袄子给进江披上,抬手摘下空中挂的饭篓子,(因为怕老鼠,庄户人家都把饼子什么的放进篓子里头,挂起来。)领着两个外甥就往外走。兄弟俩 满以为到了姥姥家,就安全了,至少能到热炕头上休息一下了,没想到被姥爷直接拉出了家门,小进海又要哭,可是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
刘老爷子算是读书人,对胶东半岛地形有点了解。他拉着兄弟俩一边走,一边叮嘱,“往西走,一直走,然后。。。”心里想着,北京,北京,应该是在北方了,“然 后就往南走,能走多远是多远,千万别回来!”送走了俩个小外甥,刘老先生刚回家,公社来人就到了,一看,俩个小地主羔子不在,也没怎么怀疑,毕竟十几里山 路呢,兄弟俩没来也正常。这俩小地主羔子肯定会回家的。于是在于家庄,公社派来的人一直在秀才家等了两天,第三天才失望地走了。干部走的第二天,有人发现 河床上头的泥土有动过的痕迹,有心人还发现,老粮升和满仓坟头旁边多了一座矮坟头,也没有任何标志,再看秀才的房子,已经落了锁,伍叔和环姐一家人从此不 知去向。很多年以后,有人说下了关东了,在黑龙江好像有人遇到过伍叔,但是也有人说在南边深圳看见一家人好像伍叔他们,但是都不确定。 
后来,大队决定用秀才的房子做大队支部晚上记工分的地方,可是没有人愿意过来。再后来,屋顶漏了雨,然后修大寨田的时候,庄里头拆了这房子修梯田了。至此, 老粮升,秀才一家在于家庄几乎没有了任何痕迹。进江进海也真的就像两条小鱼进了江,入了海,无影无踪,从此没有了半点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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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六 进江进海(三)

(2013-10-10 13:17:09)


后来,忘记是八几年了,我大概十岁左右,夏天又被妈妈送到姥姥家里过暑假。姥姥前面于老忠家的房子翻新了,住着于老忠的大儿子一家,那时候于老忠早就去世 了。小儿子当兵好像是当到团级,最后转业到了一个地级市做了市长,后来升到省里头,也算是很有出息了。后来,小儿子把大哥和二哥都接到自己的市里头,老二 就留在城里头,老大不习惯城里的日子,加上那时候自己已经成家了,就又回来了。我去的那一年,于老忠的大儿子还和自己的儿子住在一起。我最喜欢和大儿子的 孙女于爱文一起玩,尤其是抓石籽儿,怎么玩都玩不够。所谓的抓石籽儿,就是找五个大小差不多的石头,然后讲好了规则一起抓。玩起来简单,可是想弄一副好的 “籽儿”不容易。首先要大小合适,还要最好都用斧头砸成立方体,然后要拿到大石条上头磨去棱角,这才算是差不多了。为了砸一个好的籽儿,我曾经砸掉过俩指 甲,现在妈妈还拿这事取笑我呢。不过那时候尽管手指甲疼的要命,终于凑够了一副好籽儿,我还是很得意洋洋。班级里头谁都不借,怕给我弄丢了,走到哪里都带 着我的宝贝,睡觉都放枕头底下。偏偏那次去姥姥家,妈妈催的急,就把我的宝贝石头籽儿落下了。


那天我刚到姥姥家,就放下暑假作业,跑到前院,和爱文玩了起来,只能用她的石头籽儿。她也很得意自己的那副,后来为这个我们就吵起来,我说我的才是最好的, 比她的好很多。她说她的最好,就这么吵的不可开交。我一着急想起姥姥告诉我关于爱文名字的来历。原来她出生那天刚好是入伏,她爷爷一看是个丫头片子,很不 高兴,起名字的时候就说,“入了伏了,有蚊子了,就叫爱蚊好了。”后来也 不知道是她自己还是她父母给改成了爱文,但是她自己是知道这典故的。我当时吵不过她,就喊她:“小蚊子,小蚊子!你要是有个姐姐妹妹,肯定就叫爱知了!” 爱文气得一扭身跑回家,不理我了。没有人玩了,我也百无聊赖的要回家,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才想起来,难到我就不能再砸一副好石头籽儿吗?下次让爱文看看,好 出口气。


于是我掉头沿着街口走下了去,一路上低着头,找大小合适的小石头。街边上的石头质量都不怎么好。要是能找到花岗岩的小石头就好了。后来我想着或许河边有小鹅 卵石,那就不用磨了,于是溜达着就到了东河沿儿上,来回捡了几趟,我俩个口袋装的满满的,准备要回家继续筛选,手里头还捧了半捧。正要转身回家,抬头看见 有一辆小汽车从庄里头开过来,慢慢停在东和桥头。那时候能看见真的小汽车的机会也不多,所以庄里头有几个孩子蹦蹦跳跳跟在后头看热闹。汽车停了以后,后面 下来两个男的看起来四五十岁,个子矮的那个头发都白了,看起来好像年龄大点。个子瘦高的那个,戴副金丝边的眼镜。两个人都是白衬衣扎在西裤里头,腰里头的 皮带和脚下的皮鞋都锃亮的。前边那个司机从车后头拿出了一些东西,然后跟着两个人下了河沿,走到北边的河床上头。


隔着几步宽的小河,我看见那两个人在河床的沙地上摆了几盘水果和点心,还有蜡烛,然后两个人一起跪了下来,烧香,磕头,烧纸等。那时候村里头破四旧,已经没 人这么做了,所以我看的迷迷糊糊,不得要领。这俩人做什么呢?那盘子里头的桔子是真的吗?就这么寻思着,桥上有路过的几个庄里人也看见了,都下了桥,靠了 过来。我听见有个人惊呼:“是进江进海啊!”还有人喊着要身边的小子回庄里头喊一声。那兄弟两个也站起来和周围的人们说着什么,就听见有庄里人说,“去后 山茔地看看吧,伍叔该是把你们父母挪过去了,我带你们过去看看。”俩人急忙和司机收拾了东西,跟着那个人就走。后面又跟过来好几个庄里头的人,我也跟着人 群往北山走去。其实心里还在想,他们拜完了会不会把点心放在那里?我能不能吃一块?正这么想着,迎面小舅舅从小北山上走下来,胳膊上头搭着件蓝外套。原来 已经晌午了,在果园里头干活的舅舅放工回家吃饭了,看见我,一把扯住就往回拉,“你又到处乱跑,快跟舅舅回家,要吃晌饭了。”我扭着手不肯走,小舅舅弯下 身子趴在我耳边说:“你摸摸舅舅的口袋。”我抬头扫了一眼,舅舅身上连个口袋都没有,“你骗人,口袋都没有,还摸什么。”舅舅笑了笑,指指自己胳膊上头搭 的那件,我一摸,圆滚滚的,肯定是舅舅给我带的好吃的,刚要叫出来,小舅舅急忙说,“别喊,快回家吃。”于是我也不管那群人了,兴高采烈的跟着舅舅回了 家。


进门舅舅就拿水瓢舀了水,就把偷偷带回来的苹果在瓢里头洗了洗,递给了我。我连水也没擦,直接拿过来咬了就吃。小舅舅一边把水倒进脸盆里头洗着脸,一边和我 说着话,听见我和爱文吵架了,还呵呵的笑。我一边啃苹果,一边求小舅舅帮忙砸一副石头籽儿,小舅舅答应着要进屋,我连忙拦住他,从口袋里头倒出小石头要他 现在就砸。小舅舅也好脾气的找出斧子。正忙活着,姥姥叫我们吃饭了。坐上炕头,小舅舅一边递筷子给姥爷,一边问姥爷:“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一群人往北山 茔地去了,听说是什么进江进海回来了,进江进海是谁?”“谁?”姥爷吃了一惊,筷子也没接,盯着小舅舅反问。“说是叫什么进江进海,别的也没听清楚,我就 是一错身儿。。。”还没等小舅舅说完,姥爷就下了炕,踢拉着鞋子就出了门。我一看,急忙跳下炕,跟着跑。后面小舅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跟着出来了。


后来姥爷也说,进江不像他爹秀才,反倒和他爷爷满仓一个样,个子不高,耳朵不小,进海却是和秀才一模一样,瘦高的个子,微微驼着肩。那天我们出门不远,就看 见一群人从北边坡上下来了。就听见进海问旁边的人,“请问于德元爷爷住什么地方?”“德元?”周围的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有人说:“倒是有个叫德远的, 死了好几年了。你们找他做什么?”带金丝边眼镜的进海接着说:“德元爷腿脚不太好,家里头有俩儿子,那俩儿子应该也六十多了----”还没说完,就有人说:“是找于瘸子吧?俩 兄弟急忙点头,于是就有人说,“瘸子的大儿子住在庄子西头,小儿子家倒是离这里近,你们顺着这条街往南,第三个巷子,往右拐,门口有棵老柿子树的就是他家 了。”俩兄弟身体微微前倾,耐心地听着,然后又问,“那请问德元爷跟哪个儿子住呢?”“嗨!还哪个儿子,哪个儿子都不要他。”


原来,于瘸子因为开赌场的经历,成分也不好,所以两个儿子亲事上头很费了一番劲。好不容易盖幢房子,给快三十多的小儿子娶了个富农的女儿,老大就根本顾不上 了。接着挨饿那一年,老婆死了,自己就和大儿子凑合过吧。老大天天冲瘸子发脾气,说他偏心眼,要是当年那房子给他,他也早就成家了。按理是应该先给老大娶 媳妇,可是那时候好不容易有人说亲,人家姑娘看好小儿子了,瘸子也没办法。再后来有人给老大介绍了一个寡妇,带着俩孩子,老大也高高兴兴的同意了。成亲的 时候,于瘸子实在没能力给老大置房子了,就把自己的老房子让给老大,自己住进了厢房。老大媳妇很不高兴,既然能给小儿子盖房子,怎么就不能给老大也盖一 幢?一碗水好歹你要端平啊。而且还要住在自己家厢房里头,真是怎么看都讨 厌。于是老大两口子直接收拾了瘸子的铺盖,送到了弟弟家院子里头,扬言他们不管了。小儿子不好说什么,小儿媳妇不高兴了,“爹的家底儿都留给你们了,你们 还这么把爹丢过来,要养也是两家一起养,一家住半年才公平。”老大一听一脚踢飞了院子里头的水桶,“你要公平?你这房子也要我住半年才公平!”于是俩家打 的翻江过海,还是邻居们拉扯开了,结局就是谁也不要瘸子。瘸子没办法,自己夹着铺盖去了东和桥头,当年修桥的时候盖的那座小小的看桥的屋子还在。屋顶都露 天了,几家街坊看不过去,帮着瘸子修了屋顶,又重新盘了炕,整了屋门,从此于瘸子就在这两间小屋子里头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头里有生产队上做主,直接从俩儿子的工分手册上头转工分给瘸子,加上瘸子自己在生产队饲养棚子里头养牲口,瘸子的日子也还能过得去。过了不几年,瘸子眼睛生 了翳病,就是现在人说的白内障,看不清楚东西了,做不了活了。等后来联产承包的时候,生产队也管不了俩儿子了,瘸子的日子着实不好过了。白内障已经很厉害 了,和盲人差不多,腿脚越发不利落,只靠着庄里头乡亲的接济,有人送口饭过来,就吃点,过的和讨饭的也差不多。


当时众人听见进海的话,就有一个急性子喊着,“他哪还有那福气和儿子住一起,”话没说完,就脖子一扬,下巴颏儿往前一指,“喏,就住那桥头小房子里头。”进 江进海听了紧走几步,远远的小房子离着大道还有二三十米远的小路,两个人来到路口,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旁边早有人急忙跑着前去敲门,于瘸子本来听着外头 吵闹,也没在意,后来听见门响,才摸索着顺着锅台来到门前,刚打开门,进江进海兄弟俩已经一路膝行来到门口,兄弟俩一边齐声说着“德元爷,进江进海来看您 了。”一边齐刷刷磕下头去。瘸子还没反应过来,“谁?进江进海?”刚明白过来,---”一个趔趄,幸好扶着门框子,浑身已经哆嗦的象风中的树叶,一只手抖喽着摸过去,这边兄弟俩个三个响头磕完了,都把手凑了上来。于瘸子拉着俩人的手,嘴唇抽搐着,连一个囫囵字儿也吐不出来,脸上早已老泪纵横。姥爷也拉起袖子抹眼睛,围观的很多人也撩了衣襟擦眼泪。


终于回来了,可是兄弟俩也没进瘸子的门,直接就把瘸子扶上车子,拉走了。后头来看热闹的人其实什么也没看着。几天以后,那王八壳子小汽车又把瘸子送了回来, 不仅把眼睛治好了,据说是在县城的大医院开的刀,而且还给瘸子买了一台二十四寸的大彩电,回来就帮瘸子接通了电线,然后两人就走了。知道伍叔一家早就走 了,兄弟俩也没有拜访庄里头别的人家。


这可了不得了,公社里头才有一台二十四英寸的大彩电呢,于家庄那时候连个黑白的电视都没有。整个庄里头的人排着队前来参观。瘸子的俩儿子又一次在小房子门口 大打出手,都要接了爹去自己家住。这可不是吹的,家里有台大彩电,儿子说媳妇也容易!可是瘸子吃了秤砣铁了心,说什么也不挪窝了,就要在这房子里头住着, 还撂下话儿了,两个儿子,谁对他好,他死了,彩电就留给谁。姥爷说这话可能是进江进海教给他的,要不然,瘸子恐怕没这心眼子。不管怎么样,俩儿子算是明白 过来了,一日三餐,天天抢着往瘸子这里送饭,俩媳妇也首次登门,把瘸子黑乎乎的铺盖换了,又是送衣服,洗衣服,连挑水,冬天烧炕都有孙子们包了。瘸子真是 过了两年的好日子。


后来,从瘸子那里,人们知道进江进海在台湾,开了很大的拉锁工厂。我听着半信半疑。那时候要去台湾只能偷渡,不知道兄弟俩是怎么过去的,而且根据瘸子的说 法,俩人的工厂做的很大,香港都有分厂卖东西。这又是矛盾的地方,如果是工厂,大概不会卖东西。如果说是连锁的商场,倒是有可能。瘸子不明白连锁和拉锁也 是有可能的。因为只有他自己和进江进海聊过,别人也不知道真假,于是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到底是做拉锁的工厂还是连锁的商场。(如果进江进海或者后人能看到这 篇文章,你们应该知道我换了兄弟俩的名字,或许可以告诉我到底是工厂还是商场?)


那两年也是庄里头的好日子,吃过晚饭,人们都夹着小板凳,拎着小马扎去瘸子家门口看电视,天气好的时候,就把彩电搬到门外头,早有人清理了门前的杂草,后 来,来的人多了,竟然踩成了个小小的广场的样子。天气不好的时候,就把彩电放在门里面,人们还是坐在院子里头看,就是雨天,披着蓑衣看的也不少。可惜好日 子瘸子只过了两年就过世了。至于那彩电,到底是给了哪个儿子,姥爷没说,我问过妈妈,妈妈说她也不知道,因为那时候她早就嫁到我们村了。隐隐约约听说是给 了大队了,大队还专门做了个柜子,拿锁锁起来,安排了专门的人按时开锁,放电视。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这消息是不是准。


瘸子去世后不久,市里头,公社都派人下来打听进江进海兄弟俩的消息。原来上级号召招商引资,能引来台资,那是不小的政绩。可是庄里头谁也不知道怎么联系进江 进海,往上找,兄弟俩没有叔伯兄弟,最近的就是秀才媳妇有个哥哥,可是据说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嫂子带着闺女改嫁了,庄里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再往上,就是 小娟有个哥哥,算起来是兄弟俩的舅姥爷,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更重要的是,他们也不知道兄弟俩的联系方式呢。上边的人一连来了好几趟,最后不得不灰心丧 气的走了。我想,进江进海不留任何的联系方式,也许是因为对庄子里头的乡亲们多少是有一点怨气的吧,那时候,如果庄里头的人能都站出来,也许就能保下父母 的命了吧。


母亲有时候唠叨善有善报,还拿瘸子的例子说事儿。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老粮升,秀才一家,感觉他们就像我们那里田野上一种蚂蚱草(马齿笕),这种草,无论 土地多磨贫瘠,无论天气多么干旱,就是被扔到石硼上头,都能顽强的从石硼缝儿里头扎下根,然后长叶,开花,结果。老粮升秀才一家在庄户人家最在乎的红白喜 事上头创造了于家庄的俩记录,至今庄里头没人能打破。一个是在家里最有钱的时候操持的福顺的葬礼,一个是在家里最没钱的时候,给秀才办的婚礼。这样一个家 庭,就像一个传奇,更像一颗蚂蚱草,然而,突然被时间巨人的大手连根拔起,最后,不留一丝的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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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youngli 2013-10-13 09:19:40 回复 悄悄话 那俩孩子算来也有70多岁了,他们不开口, 天知道他们经历的磨难?他们的子女应该是和欢颜差不多年龄的吧。有的人要把苦难埋在心里,有的人会讲给后人,很感谢欢颜把这段历史以一个旁观者的后人讲述 出来。这段历史现在依然被粉饰,血腥的历史依然还有一块遮羞布---镇压土豪恶霸,其实实际如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可怜那十一二岁的哥哥和四五岁的 弟弟突然间就变成有家不能回的孤儿, 在绝望中命悬一线的逃生。

长在红旗下 2013-10-11 19:42:31 回复 悄悄话 在中坦的留言,挪到这里。

终于读完了,再次感谢!写得太好了。一定接着写。比那莫言写的好看多了。
木火 2013-10-11 16:23:38 回复 悄悄话 特地注册了笔名赶来捧场, 很久没有看到象这样的好文章了。 很有教育意义。 大家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应该都能从中学到做人的道理。

秋月冬雪 2013-10-11 07:59:27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棒。
前面都把我看哭了。最后结得很有韵味。
画面感非常强烈。看好你这个系列可以拍成电视剧,电影。
还有后续么?

stay@homemom 2013-10-10 20:37:01 回复 悄悄话 喜欢这样接地气的作品。比起什麽魔幻主义的故弄玄虚,这个故事的写法其实更见功力,看似平淡其实饱含情感,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dedoli 2013-10-10 20:34:21 回复 悄悄话 感谢楼主,让我感动了,受教育了。好人一生平安!

stay@homemom 2013-10-10 20:26:14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真好。有《活着》的味道。可以拍电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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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躲过了凶残的日本人,却躲不过共产党。。。 -Tishmaomao-给 Tishmaomao 发送悄悄话 Tishmaomao 的博客首页 Tishmaomao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8 reads) 10/7/13 22:24:08
• 真难受。诶。为什么呢。为什么发生在中国 -快乐咧咧-给 快乐咧咧 发送悄悄话 快乐咧咧 的个人群组 (3 bytes) (5 reads) 10/7/13 23:10:12
• 我们孩子时候 -紫玉兰紫丁香-给 紫玉兰紫丁香 发送悄悄话 紫玉兰紫丁香 的博客首页 紫玉兰紫丁香 的个人群组 (473 bytes) (153 reads) 10/8/13 01:18:58
• 唉, 进江进海后来呢? -粗枝大叶-给 粗枝大叶 发送悄悄话 粗枝大叶 的博客首页 粗枝大叶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9 reads) 10/8/13 02:36:29
• 估计凶多吉少 -justforfun- 给 justforfun 发送悄悄话 justforfun 的个人群组 (32 bytes) (19 reads) 10/8/13 06:23:11
• 不会的.这才进江进海二. -天儿晴了-给 天儿晴了 发送悄悄话 天儿晴了 的博客首页 天儿晴了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3 reads) 10/8/13 07:00:19
•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木每-给 木每 发送悄悄话 木每 的博客首页 木每 的个人群组 (127 bytes) (22 reads) 10/8/13 10:07:59
• 会不会作者后来巧遇?譬如她的大学老师。天佑良善。:) -有言-给 有言 发送悄悄话 有言 的博客首页 有言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6 reads) 10/8/13 21:06:38
• 这种巧合只会发生在小说里 -justforfun- 给 justforfun 发送悄悄话 justforfun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4 reads) 10/8/13 21:58:12
• 哎,是呀,或是愿望而已。:) -有言-给 有言 发送悄悄话 有言 的博客首页 有言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2 reads) 10/8/13 23:23:36
• Thanks for sharing! -dancingpig-给 dancingpig 发送悄悄话 dancingpig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2 reads) 10/8/13 09:10:45
• 读到这里,感觉从此再无欢颜。。。 -木每-给 木每 发送悄悄话 木每 的博客首页 木每 的个人群组 (32 bytes) (29 reads) 10/8/13 10:12:37
• 回复:外公讲故事 六 进江进海(二) -zhu_charlie- 给 zhu_charlie 发送悄悄话 zhu_charlie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13 reads) 10/8/13 11:06:24
• 回复:外公讲故事 六 进江进海(二) -soltek-给 soltek 发送悄悄话 soltek 的个人群组 (4 bytes) (8 reads) 10/8/13 11:10:34
• 唉,后来呢? -MaMaGaGa-给 MaMaGaGa 发送悄悄话 MaMaGaGa 的博客首页 MaMaGaGa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6 reads) 10/8/13 13:45:50
• 难过,沉痛。。。 -王翠花-给 王翠花 发送悄悄话 王翠花 的博客首页 王翠花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7 reads) 10/8/13 17:33:15
• 回复:外公讲故事 六 进江进海(二) -whalx-给 whalx 发送悄悄话 whalx 的博客首页 whalx 的个人群组 (1060 bytes) (97 reads) 10/8/13 18:4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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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给秀才家报地主的队长是否能够心安。 -Propro1-给 Propro1 发送悄悄话 Propro1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6 reads) 10/9/13 08: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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