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河边 在 驴鸣镇 发贴, 来自 http://www.hjclub.info
非说不可（1）
看到Truman的帖子才知道老芦写过一本《马克思主义批判》（以下称《马批》），于是赶紧在网上查询。发现芦笛免费提供全书（见
https://docs.google.com/file/d/0B4-LZKkC3a5HZmEzZjVkMDYtZmE4OC00M2M2LTk1NTQtNWU4M2IzNGExY2Uz/edit ），欣喜之下便下载攻读起来。读完后觉得有话非说不可：愚以为芦笛此书旨意很高，因为从哲学、经济学、社会学等诸方面系统批判马克思主义的中文书至少我从未见过，所以我曾提到西方学者认为东方人不懂马克思主义，也谈不上批判马克思主义（F. Wheen）。芦笛这本32万字的《马批》不啻是首创记录。遗憾的是，我以为《马批》虽有精彩之处，但是就“马克思主义批判”的旨意来说，全书在哲学、经济学、社会学等诸方面都有“不得要旨”的问题，有的章节甚至存在概念不清，史实错误，不能不加以澄清。下面我选择《马批》中的《“辩证思维”是最强大的致愚魔咒》（下称《魔咒》）试加剖析。
《魔咒》应当算是《马批》首编“哲学”编中的重要文章，因为此文不仅批判的是马克思主义赖以建立的思想方法（辩证法），而且全文在“哲学”编里占40页，长度排在《恩格斯辩证法批判》之后。对于批判马克思主义来说，这样的文章当然有着提纲挈领的意义。为清楚起见，引自《魔咒》原文的文字均套蓝。
《魔咒》共分九节：
一、“辩证逻辑”对形式逻辑的反击
二、形式逻辑是从哪里来的？
三、康老的辩证法
四、黑格尔的辩证法
五、马恩的辩证法
六、毛泽东的辩证法
七、“辩证思维”流行造成的民族灾难
八、拨乱反正
九、结语
这一系统状安排显出作者的思路：通过系统批判来彻底否定辩证法。这一思路应当说是系统批判的有力方式，作为读者当然期待看到作者对于“辩证逻辑”的详尽解剖，指出它的问题所在。可是却发现作者对康德认识论的基本观点的理解存在着严重错误，在此基础上进行的辩证法批判也就出现不顾历史事实的任意论断问题。由于康德的思想是作者理论的基础，上述错误必然影响到整篇文章的结论，甚至误导读者。下面我分别就上面的批评对《魔咒》进行分析。
一、康德的认识论要回答的核心问题是什么？
《魔咒》的第一节“‘辩证逻辑’对形式逻辑的反击”虽然标题提到了辩证逻辑与形式逻辑两个概念，但并没有进一步对两个概念给出相关的界定。作者将辩证逻辑加上了双引号来区别于形式逻辑，但未说明这一区别的目的是什么。
进入第二节“形式逻辑是从哪里来的？” 后，作者开头就引用毛泽东的问题“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儿来的？”，接着说，“形式逻辑乃是思维本身的规律，是大脑固有的属性，并不是如伟大领袖或一切朴素的大老粗认为的那样，‘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形式逻辑与数学相伴生，都是人类最早出现的学科。后者是前者在数量上的表达，两者都是人脑的自由创造，不依外界而存在”，又特别强调“数学不过是主观产物，其对错根本就不可能用客观手段去验证，只能用思维的规律本身亦即逻辑学规律去验证。”作者并介绍说，这些观点“其实出自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家康德老先生，....，它（指形式逻辑---河）就是老康说的人类头脑固有的抽象概念和范畴，就是我们整理大自然的框架。”
作者在上面以及后来的论述里认为形式逻辑和数学等同且不可分，并将此观点说成来自康德，这就使少许了解一点康德哲学的人都立刻会产生疑问。这是因为康德认识论的代表作《纯粹理性批判》（以下称《纯批》）发表后，震惊世人的观点之一就是康德把形式逻辑与数学的先验性区别开来，将前者界定为“分析的，先天的”，而后者则是“综合的，先天的”。读者可以找《纯批》中文版来看，其全书导言的V.在理性的一切理论科学中都包含有先天综合判断作为原则中的第一句话就是“1、数学的判断全部都是综合的”。康德举了不同的例子，其中一个例子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是一个综合命题。因为我的直线的概念绝不包含大小的概念，而只包含某种性质。所以‘最短’这个概念完全是加上去的，而绝不可能通过分析而从直线这个概念中引出来。因此在这里必须借助于直观，只有凭借直观这一综合才是可能的。”康德在导言还专设一节题为“纯粹理性的总课题”，其中问的就是“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本文有关康德的引文均据邓晓芒《纯批》译本）
所以，康德关于数学和形式逻辑不同，进而将数学归于“综合的也是先天的”的观点是康德《纯批》的核心观念，在这个观念上弄混了，后面的理解就都会发生问题。那么，所谓“分析的”和“综合的”在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数学是综合的”又究竟有什么意义？这就要先从弄清楚康德写三大批判的背景说起。
二、康德挑战的是“唯物论”与“唯心论”？
《魔咒》第二节里，作者在把自己的观点说成是来自康德之后，接着说，“在康老之前，著名的唯心主义大主教贝克莱认为，‘存在即被感知’。唯物论者虽然反对此说，其实本质上认同它。…..在两者看来，所谓客观世界，其实也就是人类的感知范围。”“康老则认为不然。…..”且不论唯物论和唯心论是否都持一样认识论，也暂将作者要说的康德的认识思想放下，先说说康德的《纯批》是否是针对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认识论而发这个问题。
诚如作者所说，贝克莱是唯心论者。那么，贝克莱的论敌是谁，是唯物论者吗？谁都知道贝克莱的论敌代表人物是莱布里茨，可是他却不是唯物论者，也是唯心论者。两位唯心论者争论的是什么？当然不会是唯心论的世界观，而是知识的来源问题。贝克莱是经验论者，莱布尼茨是唯理论者。换言之，同在唯心主义世界观下，两人对于知识的来源和可靠性等问题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康德也是唯心论者，本来师承莱布尼茨思想，现在要做的却是建立一个全新的“先验唯心论”，既不同于贝克莱的“经验唯心论”，也不同于莱布尼茨的“唯理唯心论”。《魔咒》作者完全没提到这个问题，不知道究竟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不愿提起。但是，不管是哪个原因，不把这点弄清楚，反倒把问题扯到唯物论和唯心论的争论上去，这又如何可能将针对上面两种理论的康德认识论说清楚？----除非经验论和唯理论对于知识的来源都可以简单归结为“存在即被感知”，但作者也全无相关的论述。
尽管没有对于经验论和唯理论问题的论述，作者还是继续展开自己的批判，进入第三节“康老的辩证法”，说康德得出的二律背反是对于用形式逻辑思考根本问题得出的矛盾结论的总结（见《魔咒》第二节“在一般情况下，逻辑思维恢恢乎游刃有余，…..康德将这种互相否定的命题称为‘二律背反’….”）。真的是这样吗？
三、康德的“先验逻辑”
“先验逻辑”是另一个完全没有被《魔咒》作者提及的《纯批》的关键内容，而它恰是康德《纯批》的重大内容，有关篇幅占了全书的一半。读者只要看一看《纯批》的目录就可以看到，康德对于一般逻辑和先验逻辑进行了区分，又将先验逻辑分为“先验分析论”和“先验辩证论”两部分，二律背反是应用先验辩证论得出的结果。《魔咒》作者不知道是如何得出他的不同结论，也没有在文章中指出其结论引自哪一部康德的著述。《纯批》的中文译本如今至少有四个，没有一本全译本或是其他的简介本（就我见过的而言）不提及康德的先验逻辑。没有先验逻辑，康德的书就写不出来，因为康德的先验逻辑和形式逻辑不同，----前者和逻辑所要检验的对象有关，后者和所要检验的对象无关。
《魔咒》不提先验逻辑，想当然地自行推论，然后按照自己的结论进入第四节“黑格尔的辩证法”，说黑格尔不同于康德，是“害了‘德意志民族病’，那就是酷爱大而无当的综合法，动辄推出一个无所不包的哲学体系来，把全宇宙统统装进他们那个乾坤一气袋里去”。谁都知道，整个西方哲学史是一个整体，都是源于希腊，并在此基础上随着社会的演变而发展，一个人踩在另一个人的肩头向前推进，如何可能横空出世一个德国人黑格尔，没几年就可以自创一套哲学体系？
四、康德（1721-1804）与黑格尔（1770-1831）
康德用先验逻辑对唯理论和经验论的批判并在此基础上建立先验认识论，就此开了系统应用辩证法之先河，这也是西方哲学史不同版本（例如梯利（F. Thilly）和罗素（B. Russell）两位各自的西方哲学史）都有的论述。包括对立统一、人的能动作用、动态问题分析、等，这些东西的原型在康德《纯批》里就已产生。曾看到有关黑格尔与康德的故事说，前者从康德那里拿来康德的辩证法写到自己的书里但又批判康德，康德很是不满，批评黑格尔不要一面用别人的理论却又拎不清楚，最好弄明白后再发言。黑格尔厚着脸皮说，这不是等于要人“学会了游泳再下水”吗？
尽管有这些历史事实在那里，《魔咒》全然不提，一定要割断康德和黑格尔的联系，这种做法我以为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魔咒》作者没有真正弄明白康德的认识论，却认为自己的思想就是康德的认识论，用它来批判辩证法，这就不可避免地会牵扯到辩证法批判辩证法的问题，所以只能割断历史，一错再错、将错就错地选择性地挑选各种现象来进行论证，结果将批判辩证法变成了只顾论证自己的正确，而不顾辩证法究竟是什么了。辩证法于是成了一堆“胡说八道”、“愚蠢”，任凭作者自由裁决，直到进入结论，《魔咒》也没有对于辩证法或者辩证逻辑给出一个清楚的界定。
本文前面提到的一系列概念如“分析的”与“综合的”、“唯理论”与“经验论”等，留待下文讨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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