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物质条件很匮乏，惟独不缺书。

母亲是供销社的职工，在百货店工作。百货店有当时镇上唯一的一个书店， 占了满满两个柜台。每逢新书一到，店里就被爱书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新书就象一块块吸力巨大的磁铁，把我牢牢钉在柜台前。傍晚，下班前，母亲拿了一张牛皮纸，选好几本我最感兴趣的书，仔细包好，借回家给我们阅读。新书，必须好好保管，还得拿回来卖，所以我们都非常小心，读书之前必定先洗干净手，找个干净的桌子，坐下来一页一页小心阅读。那份虔诚，丝毫不逊色于朝佛进香。至今回想起来，油墨的清香仿佛还在鼻尖，如此沁人心脾。 而书籍，，在我们面前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尤其是小人书，即通常所说的连环画，更是我的最爱。侠义肝胆的水浒，谋略运筹的三国，缠绵悱恻的红楼梦，奇幻浪漫的西游记。。。都让我浮想联篇了。

那时很多大家都在画连环画，自然精品迭出，让人目不暇接了。我便缠着母亲给我买，尤其是看完后特别喜欢的, 比如《三国演义》， 《西游记》和《水浒传》。其实当时小人书的题材还是相当丰富的，有四大名著，古代历史故事如《西厢记》，《春草闯堂》，《说岳全转》系列（其中就有我特别喜欢的《岳母刺字》，《岳云》等等）。革命故事如《小兵张嘎》，《鸡毛信》，《欧阳海》等。这些故事一般都用白描的手法，有很多名家参与其中，很有古书的味道，是我最喜欢的 小人书类型。还有一类是中外文学名著， 如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其他诸如《牛虻》，《巴黎圣母院》等等， 这时就有一些采用了版画的方式，使画面更具立体感。再后来，就有了电影版本的小人书，画面就象用复印机复印下来的一样，如《霍元甲》,《高山下的花环》,《一双绣花鞋》等.这时彩色版本的小人书也应运而生，我所收藏的第一本彩色小人书便是《小小得月楼》，是一部八十年代的电影, 讲述了一个酒楼里发生的故事。

在那个书籍相对贫乏的年代，小人书给了我们很多的乐趣，小伙伴中如果谁有最新的小人书，那是相当威风的一件事。大家围着看，关系亲疏立马可见。愿不愿意借，先借给谁，都成了直接的判断标准。故事的分享很多时候是口头相传，比如班会上老师常常叫我们分享故事，我就讲了我最喜欢的岳飞母亲给儿子岳飞在背上刺上“精忠报国”的故事，它便直接来自我所看的小人书《岳母刺字》，赢得同学们的阵阵掌声。这种爱国主义教育远比老师的说教要来得生动有趣。

当然小人书也让我曾做过错事。我唯一的一次偷家里的钱便是为了买小人书。那时大家家里条件都不好，妈妈一个月收入只有三十元钱，却要养活一家五口，吃饭穿衣上学，样样少不了钱，不精打细算，几乎很难维持。有一次，我在妈妈放在床头待洗的裤子的小口袋里发现了五角钱，我就鬼使神差般偷偷拿走了，后来买了两本新的小人书，名字倒不记得了。我一直心里惴惴不安，深怕妈妈找我算帐，但一直居然也没事。现在想来，妈妈应该知道这件事，镇上只有唯一的一家新华书店，就在妈妈百货店的专柜里，我去买小人书，妈妈的同事不可能不告诉妈妈的。也许妈妈觉得我的钱是用来买书的，花在正道上，索性装聋作哑罢了。

随着农村联产家庭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农民的日子也一天一天好过起来。镇上的那条土路也铺上了水泥，变成了三优街，两旁还种上了法国梧桐。那时我的小人书已经有一百多本。这时我发现有邻居， 一个藏书比我多的大孩子，开始乘着墟天出租小人书。小镇上逢初五初十，每隔五天，乡下和镇上的乡亲们就自发地拿了土特产到集市上来卖，我们称之为墟天。那时赶集的人很多，很是热闹。我也发现了这个商机，把自己的小人书摆到三优街边上，底下先放上一块塑料布，然后整整齐齐地摆上自己心爱的小人书。找上两块砖头，架上长木板，就成了一个小长凳，客人可以坐下来慢慢看。一本小人书看一次租金两分钱，彩色的租金则要五分钱。我清晰地记得，我第一次拿到自己劳动得来的五毛五分钱，全是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手都有些发抖，我知道，我也能挣钱了。我花了一毛钱，给全家每人买了一根冰棍，然后飞快地跑去交给妈妈，开心地说：“妈妈，我摆小人书赚的钱买的。”我看到妈妈转过头，眼圈有点发红。

从此我的小人书收藏开始走上了良性循环的轨道。我用摆小人书摊的收入来买更多的小人书，我的小人书摊因了更多更新的书，有了更好的生意，最多的一次，我居然有了将近三块钱的收入。这在当时的我们来说，可是一笔很不错的收入了。看着梧桐树从春风吹拂，萌发新芽， 到落叶满地，秋风簌簌，一年又一年，我的小人书差不多有了七百本，装在小木箱里，满满的两大箱。那时，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我都俨然觉得自己是个小富翁。

上了初中，学业日渐繁重，加上小人书也渐渐势微，越来越少去打理它们了。几百本小人书就被冷落在角落里，吃灰尘了。又上了高中，开始住校，调皮的堂弟居然趁我不在家，蚂蚁搬家般将那些小人书偷了去。等我发现，已经所剩无几了。 很是心痛了一阵子，不是心痛钱，只是我一向是个怀旧之人，小人书承载了我童年太多的回忆，太多欢乐和辛酸，它们如同活生生的日记，每一本都记载了我的成长故事，每一段回忆都让人唏嘘。它们的消失，就像直接从我的生命里取走了一段记忆体，生命似乎从此变得不完整了。

怀念那些小人书，怀念那些清晰可闻的油墨香，还有油墨香里远逝的童年。

2012.10.1 作于听雨斋

(注:所有图片来自网络)